32上穷碧落下黄泉,今生来世不复见
作者:
银钩月 更新:2025-11-27 16:12 字数:3845
京师永业城,皇城巍峨,殿宇重重。
宣政殿内,金砖墁地,御香缥缈。宸朝皇帝端坐于龙椅之上,身着玄色常服,面容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睛深不见底。
宋还旌甲胄已卸,换上一品武将朝服,身姿挺拔地立于御阶之下,正将山雀原战事与后续事宜一一禀报。
“战事经过,朕已从你的塘报中尽知 。宋将军,你此番孤身涉险,夺回高地,又于困境中力挽狂澜,救下数百伤卒,功在社稷。”
皇帝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截断了他正在禀报话头,殿内空气为之一凝。“你的塘报,朕逐字看过。”
他指尖在扶手上轻轻一点,听不出情绪,“朕听闻,军中伤卒得以活命,全赖一名潦森王室女子,妙手回春?”
宋还旌心下一凛,心知这才是今日奏对的核心。他垂首,语气愈发谨慎克制:“回陛下,确是如此。此女名为江捷,通晓医术。此番救治伤兵,出力甚多,臣麾下将士,均感念其仁心。”
他措辞极尽精简,不敢流露半分私情。
皇帝微微颔首,目光如炬。
“能不分国族之别,救我大宸士兵,医者本心,自然难得 。但朕听到的,却不止于此。”他语调平缓,每个字却都敲在宋还旌的心上,“宋将军与这位江姑娘,一路同行,历经生死,情意……甚为深笃。”
宋还旌背脊瞬间绷紧,喉头发干,正欲开口辩解或请罪。
皇帝却不容他分说,继续道,声音里甚至带上了施恩般的温和:“江捷虽是潦森王室,然其救我将士于水火,功不可没。更难得医术超群,仁心济世。如此女子,品性才华,皆属上乘,倒也配得上我朝宗室子弟。”
他略一停顿,目光扫过宋还旌骤然收紧的指节,仿佛随口一提,却不容置疑:“宋将军为我朝立下赫赫战功,朕一向视你为股肱。如今你年岁渐长,身边也该有个知冷热的人。依朕看,江捷与你正是良配。不若,朕今日便为你二人赐婚,成就一段佳话,你看如何?”
“陛下!”宋还旌猛地抬头,撞进皇帝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里面没有半分说笑之意,却洞悉一切。
他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皇帝根本不在意他们是否“情意深笃”。皇帝在意的是江捷这个人——她潦森王室的身份,哪怕是已被除名,她神乎其神的医术,她在军中和民间可能带来的影响,都极具价值,皇帝绝不可能放她离开。
赐婚给他宋还旌,是看似最顺理成章、也最施恩的方式。可若他此刻流露出丝毫犹豫或拒绝,下一瞬,皇帝就可能将江捷赐给某位亲王或郡王的儿子。届时,江捷便彻底沦为政治筹码,被困于深宅,命运再不由己。她人在宸朝,皇命如山,根本无力反抗。
电光石火间,利弊已清晰如镜。
宋还旌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跪地之时额头触碰到冰凉的地砖,声音沙哑:“臣……谨遵圣意。”
皇帝看着他伏地的身影,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满意的神色,稍纵即逝。
“如此甚好。”他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待钦天监择定吉日,便行册封之礼。退下吧。”
宋还旌再次叩首:“臣告退。”
他起身,稳步退出大殿,直到转身踏出宣政殿那高大的门槛,感受到殿外冰冷的空气,滞闷之感却丝毫未减。
宋还旌回到他们在永业城暂居的客栈,此番宋还旌与江捷到永业城,并未返回宋氏将军府。
他无法将一个琅越人,尤其是救治过宸朝士兵的琅越医者带回去,那对他的母亲而言,绝对不可以接受。
他推开门时,江捷正临窗而坐,正看向窗外渐落的夕阳。金橙色余晖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听到声响,她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身上。
“回来了。”她语气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嗯。”宋还旌应了一声,走到桌边,为自己倒了一杯早已冷掉的茶水,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压下一些喉间的干涩与胸口的滞闷。
他背对着她,沉默了片刻,才转过身,目光落在她素净的脸上,面上神色如常,语气却是紧绷的:“江捷。”
她抬眼看他,等待下文。
“我们……成亲吧。”
这句话来得突兀,没有任何铺垫。江捷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底瞬间泛起的、连她自己都未必清晰捕捉到的波澜。她没有立刻回应,房间里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宋还旌走到她面前,半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这个姿态放低了他一贯冷硬的身形,显露出几分难得的郑重。
“我知你在此处,无亲无故。”他避开那些最真实、最残酷的理由,选择了一个最现实,也最无法反驳的借口,“你我同行数月,生死与共。我……不想你一人漂泊。”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诚恳:“若你应允,此后你我二人,便同一家。”
他不能提皇帝的旨意,更不必提政治的权衡,将一场裹挟着皇权与算计的联姻,伪装成了一场仅关乎他们二人、源于彼此情谊的私人承诺。
江捷静静地看着他。她看到了他眼中的认真,想起这一路走来的种种,想起他沉默的守护,想起那个在寒夜里给予她温暖的、僵硬却真实的怀抱,以及……掏出瘴气林后的那个清晨,她与他之间的那个吻。
其实早在那个时候,甚至更早,答案就已经写好了。
她明白自己的心意,毫无疑问。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复又抬起眼,清亮的眸子里映着他的倒影,给出了她的回答,声音很轻,却足够清晰:“好。”
没有追问,没有羞涩,只是一个简单直接的应允。
宋还旌看着她平静的眉眼,伸出手,轻轻覆上她放在膝上的手,她的指尖微凉。
“多谢。”他低声道。
江捷没有抽回手,任由他握着,“我想给我阿爸阿妈写信,就算他们不同意……也总该知晓。”
宋还旌点头,“好,我会想办法为你送到。”
江捷“嗯”了一声,微微偏过头,重新望向窗外。暮色渐浓,永业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映在她清澈的瞳仁里,似闪着微弱的光。
——————
宣政殿复命的第二日清晨,自回到永业城,宋还旌第一次踏入了宋府的宅院。宋府府邸檐楣高耸,却透着一股陈年的死寂。
自宋胜旌与宋春荣死后,府中只剩宋还旌与苏白宁与少数服侍的奴仆与侍卫,主家二人亲缘淡薄,府中上下皆知。
他在母亲苏白宁的居所——清晖堂外站立了片刻,才推门而入。
苏白宁正坐在窗前的软榻上,她虽已年过四旬,容貌依旧清丽,身着一件素雅的白色缎面褙子,身边伺候的只有贴身的老嬷嬷。
她的神情平静,无一丝波澜,手中捧着一本泛黄的卷册,那是她亲手誊抄的长子宋胜旌生前的诗文。
宋胜旌生前武能与其父北驱东胡,立下赫赫战功;文能吟诗作对,留下诗文数百。其貌俊雅温和,战场上却果决非凡,一手银枪赫赫生风,曾是永业城中无数年轻男女仰慕的对象。
宋还旌走到她面前,躬身行礼:“母亲。”
苏白宁头也未抬,语调冷冽:“你舍得回来了?”
“陛下已下令我与江捷成婚。”宋还旌开门见山,声音沉稳。
她的动作终于停下,那本诗文被她收紧的手指捏得微微变形。她缓缓抬起头,那双眼眸此刻平静如冰湖,甚至并不愤怒,只有一种早有预料的失望。
“你当真要娶那个琅越女子?”她对他冷眸而视,冷冷道。
“是。”宋还旌平静地回答。
她将那卷诗文轻轻放下,终于转过身,目光冷淡地扫过宋还旌的脸,眸中是深入骨髓的失望与厌恶。
“你哥哥是怎么死的,你已经忘了?”
又是这样。永远是这样。
宋还旌眼睫微颤,对于苏白宁而言,长子宋胜旌是她此生的全部骄傲与寄托。宋胜旌死时,他才不过两岁,早已记不清他之形貌,何况是死状,只是面前这个女子时时提醒,将他当作另一人的影子——
他想起了小时候被逼着吃下那些甜腻到反胃的糕点,只因为“哥哥爱吃”;想起了明明练剑更有天赋,却被强行改练长枪,只为了“继承哥哥的绝学”。
甚至当他第一次领军得胜归来,将捷报呈上时,她也只是缓缓说:“果然,有胜旌的魂灵在护佑着你,你才能活着回来,打赢这场仗。”
……
活着的他,永远只是死去的那个人的影子。
字字句句,言犹在耳。
宋还旌心中觉得可笑,语气却还沉稳,淡淡地道:“母亲,我今日回来,并非是与你争辩琅越与宸朝的恩怨。”
他一字一字说:“我要与她成亲,不论你同意与否。”
苏白宁合上了手中的诗册,将其放在一旁的案几上,随后站起身,理了理衣袖。
“既如此,那便随你吧。”
苏白宁直视他的眼睛,声音平静,甚至是轻描淡写地道:“只是宋家的族谱里,容不下一个琅越女人,也容不下一个背弃兄长、认贼作妻的不肖子。你的婚事,我不认,宋家也不认。娶她之后,你便没有我这个母亲。”
他的母亲向来偏执、极端却冷静,此刻说出口的话,绝不会是气急之下的虚言威胁,而是斩断血脉的断情之语。
宋还旌抬起眼眸,直视母亲的眼睛,目中再无任何温度,“宋夫人。”他不再叫她母亲,“我早知宋夫人向来只有一夫一子。”
他的重音落在“一子”二字,语气却尤然平静,甚至平静的可怕,“但愿出此门后,上穷碧落下黄泉,今生来世,不复相见。”
话音落下,他再无留恋,一步踏出,大步走向那扇厚重朱门。
院内的老嬷嬷忍不住失声痛哭,试图上前劝阻,门外的奴仆们也纷纷跪地,哭求将军留步。但卫苏白宁和宋还旌都对此置若罔闻。
宋还旌没有回头,他推开大门,头也不回地踏出了宋府。
院内,苏白宁死盯着他消失的方向,片刻后,极慢极冷肃地、一字一字说了一句命令,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仆从如坠冰窟:“自今始,府中上下但凡见到宋还旌,立刻驱逐出门,其若敢硬闯,”最后四字落地,重若千钧:“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