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作茧自缚
作者:李佳玛      更新:2025-11-10 18:00      字数:5903
  次日中午。
  齐诗允离开就近暂住的文华酒店,搬入了那间冰冷陌生的服务式公寓。
  接近傍晚时,钟点工打扫完毕,照她的要求将基本物品归置好后便离开。阔落干净的空间里,只剩下她一人。
  她强迫自己忙碌起来,拆箱、整理衣物、摆放日常用品,将方佩兰的牌位和骨灰盒在客厅一隅郑重设好…用机械的劳动填充每一秒,不敢有片刻停歇,生怕一停下来,那些被强行压抑的情绪,就会如洪水般决堤。
  一直忙到夜幕降临,街对面商厦巨型广告灯牌的光透进落地窗,齐诗允才终于直起酸痛的腰,长吁了一口气。
  也就是在这一刻,精神稍一松懈,后背被程啸坤狠狠掼在铁架上的伤便猛地叫嚣起来。一阵撕裂的扯痛让女人忍不住呲牙飙泪,有些狼狈地扶住了沙发靠背。
  这几日她过得恍惚,像是踩在云端,又像是沉在深海,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恍如隔世。齐诗允这才真切地意识到,那场生死搏杀留下的痕迹,不仅是心理上的,还有身体上的。
  待背上的伤渐渐麻木,她缓缓挪步到窗前,俯瞰楼下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
  新公寓位于花园道,背靠太平山,又临近香港公园,视野极佳,这里把迷人景致尽收眼底,却又显得冷傲孤高。
  看着来来往往的车流愣神间,齐诗允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这里…就是她以后的「家」了。而她今后,也不会再回到雷耀扬身边,回到那个充满甜蜜回忆与残酷谎言的半山豪宅。
  前所未有的悲伤和孤寂感瞬间将她吞没,但她只允许自己在这暮色四合的时刻,短暂沉浸,祭奠那逝去的爱情和曾经以为触手可及的幸福。
  但悲伤无用。
  既换不回阿妈的命,也换不回她苦寻的真相。
  理智如同坚冰,迅速覆盖了那些不合时宜的旧日情爱。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今天早些时候,风水师来电说,已经选定蓬瀛仙馆作为方佩兰骨灰暂厝的地点,但届时,需在旺角家中设坛招请,再到仙馆做一场「上位」仪式。
  而自己如何向庞然大物般的雷家复仇的计划,也开始在她心中逐渐成形。
  她知道这很难,无异于蚍蜉撼树。
  以她目前的实力和身份,想要直接动摇新宏基的根基,希望微乎其微。
  而且时隔多年,自己手里没有任何切实有利的证据,能够证明就是那个早已位高权重、如今虽死却余威犹存的雷义犯下的罪行。
  所以想要通过法律途径报复,希望渺茫。
  但她有她的优势。目前她还是雷耀扬明媒正娶的妻子,即便,自己现在对这个姓氏感到无比嫌恶和反胃。不过至少,在名义上…算是雷家的一份子。
  而她熟悉豪门内部的运作规则,更懂得,要如何利用人心的弱点逐步瓦解。
  齐诗允转过身,背对着窗外璀璨却冷漠的都市夜景,复仇的雏形开始逐渐生成。
  闭上眼,思绪开始飞速流转,最终定格在了一个人身上——
  雷宋曼宁。
  那位地位矜贵又看似慈悲的雷太,以往见面时对自己那种异乎寻常的「好感」,此刻在残酷真相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突兀和耐人寻味。
  她们不过几面之缘而已,齐诗允之前一直疑惑,这份「好感」,究竟从何而来?
  第一次,是在雷义的葬礼上。
  那时她和雷耀扬还只是男女朋友关系,但她记得雷宋曼宁看她的眼神,带着一种复杂的、超越寻常长辈的审视,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柔和。
  第二次,是在去年深秋,程啸坤从青山病院出逃那夜。
  她们出现在同一场拍卖会晚宴上,雷宋曼宁特意将她叫到身边,即便是自己提出的那些疑问让她有些不悦,却还是如常的和蔼,并无怪责……
  现在想来,真是可笑至极。
  那种爱屋及乌的虚假,根本不是因为自己是雷耀扬的太太。而是因为…自己是齐晟的女儿,这世上齐晟仅剩的唯一的骨血!
  她又猛地想起,在傻佬泰程泰和雷义都相继死后,她与阿妈去爸爸墓前祭奠时,曾看到过一束新鲜放置的、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白色芍药花!当时她们还疑惑是谁来过,但沉浸在为父亲沉冤得雪的喜悦中并未深究。
  而就在去年爸爸忌日那天,她和雷宋曼宁的第三次见面,是在柴湾坟场,爸爸的墓碑前…又出现了那束芍药花,这一切…绝非巧合!
  白色芍药…花语是:“情有独钟”、“难舍难分”……
  还有…还有雷耀扬,那个送遍各种名贵花卉给自己的男人,却曾在她某次提及芍药时,条件反射般带着一种厌恶的语气跟她说过:
  “我最憎芍药。”
  现在想来,这种厌恶或许并非空穴来风,可能正源于他潜意识里对雷宋曼宁这份隐秘、甚至可能危及家族声誉的“情有独钟”的强烈反感和抵触。
  许多被忽略的细节如同碎片般涌现,齐诗允恍然大悟,在脑中拼凑出一个令人心惊的真相。所有这些线索串联起来,都指向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雷宋曼宁,在丈夫和知情人死后,终于得以用这种隐秘的方式,祭奠那段无疾而终的旧情…而那所谓的好感和维护,不过是她将对齐晟的愧疚和未了的情愫,投射到了他女儿的身上…这是一种扭曲的补偿心理,更是一种自私的情感转移!
  刹那间,女人感到一阵冰冷的恶寒,但随即,一个可以利用的绝佳机会在她的盘算中慢慢呈现。
  愧疚…
  未了情…
  补偿心理…
  以及,或许还有一丝摆脱控制后的情感宣泄?
  如今雷宋曼宁身为富豪遗孀,外表光鲜,地位尊崇,但内心或许始终藏着一份无法示人的遗憾和秘密。而这份秘密,是最脆弱的情感突破口,也是自己最好的武器。
  女人之间的较量,不必见血,也可厮杀。
  她可以从「缅怀父亲」的角度切入,再以「寻求真相」为名,一步步接近雷宋曼宁,用言语试探,用情感撩拨,利用对方的愧疚和那点隐秘的情愫,或许能撬开她的嘴,打探到当年事发前那些不为人知的虚虚实实———
  雷义…他是否早有预谋?
  以及那场「私奔」的指控,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这些层层掩盖的秘辛…远比直接对抗整个雷氏家族要来得更巧妙,也更为致命。
  想到这里,齐诗允的眼神变得更为冷若冰霜,她走向阿妈的牌位前点燃三炷细香,青烟袅袅升起,心中的计划也越发明晰。
  窗外,夜幕彻底覆盖整座城,鳞次栉比的商厦霓虹如星河闪耀,而一场不见血却暗藏锋芒的战争,即将拉开序幕。
  同一时间,半山家中彻底陷入一片她离开后的沉寂。
  Warwick似乎感知到男女主人之间天翻地覆的变化,不再兴奋地跑来跑去,只是恹恹地趴在玄关处等待一个身影,时不时发出几声低低的吠叫。
  而雷耀扬,他不知自己是怎么熬过那白日里几个钟头的。
  从昨夜开始,他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渠道,最终确认齐诗允入住的是中环一间顶级服务式寓。得知她身处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里,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了一点。
  但随后,巨大的空虚和焦虑随即更汹涌地反扑上来。
  她的突然离开,分居的决绝表态…这双重重创如同两把刀剖穿他的心脏。强装镇定处理完社团和公司那些不得不处理的紧急事务,他又回到了这座只剩下回忆和冰冷的空旷宅邸。
  一进家门,雷耀扬对谁都不理不睬,脱下西装随意甩在沙发,一面走一面解开袖口,径直走向客厅一隅的酒柜。
  男人从中取出一瓶烈性威士忌,坐在吧台前一杯接一杯,自虐般地灌着自己。没有经过勾兑的辛辣液体灼烧喉而下,却无法麻痹内心的剧痛。但现在只有刻意追求酒精的晕眩和麻木,才能稍稍暂缓他心中郁结,
  见他这不醉不休的模样,忠叔担忧地在一旁守了很久。须臾,老人终于看不下去,悄无声息地走上前试图劝阻。
  他看着雷耀扬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想起昨日齐诗允离开时的情形…他心中已然明了,自己最担心的事情…恐怕还是发生了。
  “少爷…”
  “饮多酒伤身,不能再这样喝了。”
  忠叔的劝告里满是长辈的关怀,而雷耀扬像是没听见,兀自又仰头灌下一大口。见状,老人摇头叹了口气,壮着胆子伸手轻轻按住了酒瓶:
  “少爷,我知你心里苦。”
  “但是有些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少奶奶她…一时难以接受,也是人之常情。等她气消,你再好好同她解释,诚心道歉,她一定会明白你的苦衷的。”
  “苦衷?”
  听到这话,男人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苦涩至极的嗤笑:
  “我的身份就是原罪……”
  “我的苦衷,就是她最不能原谅的地方。”
  雷耀扬指的是那无法化解的父辈血仇,而忠叔理解的,仍是他身份的秘密暴露在齐诗允面前。老人语气坚定起来,嶙峋枯瘦的手背轻轻覆盖上男人肩膀:
  “无论如何,你不好再这样作践自己。”
  “你要是倒下了,那就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少奶奶她只是需要时间冷静,你要…给她一点时间,也给自己一点时间。”
  听到这里,男人不再接话,只是颓然地靠在独座沙发上,挥手示意忠叔离开。
  高挑空荡的客厅里,又只剩下自己一人。抬起酒杯的手忽然一滞,雷耀扬用空洞的目光,扫过这间充满了两人回忆的屋子。
  他深知,这一次的裂痕太深太重,他也越来越抓不住她。
  可自己现在能做的,似乎只有如忠叔所说,给齐诗允时间,也给自己时间,同时…也尽全力确保她的安全,哪怕…她已不在自己身边。
  男人握住那瓶还剩小半的威士忌,脚步有些虚浮地走上另一侧的台阶,往那间充满了齐诗允气息…如今却空荡得令他心慌的主卧。
  卧室门敞开着,仿佛还在等待另一个主人的归来。
  他没有打开大灯,只拧亮了那盏由她挑的、暖黄色灯罩的床头灯。
  昏暗的光线勉强驱散一隅黑暗,空气中,她常用的那款带着木质气息的香水味尚未散尽,丝丝缕缕缠绕在鼻尖,却像一根最细最毒的针,无声无息却又精准地扎着他每一根敏锐的神经。
  酒精带来的灼热与晕眩感开始上涌,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可大脑却又异常清醒,或者说,是被无尽的痛苦和悔恨填充得没有一丝缝隙,睡意也早已被驱逐殆尽。
  他需要更深的自我麻痹,或者,更需要一点什么东西来证明,那些极致的甜蜜和笃定的幸福,并非是他罪孽人生中一场虚幻的错觉。
  男人踉跄着,走到床对面的胡桃木电视柜前。
  他单膝跪地,颤抖着手拉开了最底下的抽屉。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些旧物,而他立刻就找到了那盒贴着手写标签的录像带。
  齐诗允的字迹,清秀里又带着点锋利,在那标签上写着:「Yamp;R Wedding Day 1998.09.27」。
  雷耀扬用指尖轻抚过那纸质标签,冰冷的黑色塑料外壳却烫得他手心一颤。
  深吸一口气,他稳稳将其塞进了电视下方的录像机里。
  按下遥控器播放键,电视屏幕闪烁了几下,沙沙的杂音先于画面传入耳中,随即,出现了那种家用录像带特有的、带着细微颗粒感的温暖色调和略显失真的背景音。
  手持的镜头有些略微晃动,却充满了一种欢快的混乱感。
  背景,是齐诗允在旺角的家。
  当天上午,方佩兰穿一身喜庆旗袍,笑意融融坐在家中沙发上等待女儿出嫁,那音容笑貌犹在眼前,仿佛从未离开过……
  而不远处的新娘房门口,是以Wyman和施薇为首的姐妹团,个个气势汹汹。
  光头佬穿着两眼的粉紫色衬衫,叉着腰,用他那把标志性的毒舌朝自己喊话:
  “想这么容易就接到我们阿允?没那么便宜的事喇!来,先回答三个问题,答错一题,红包加倍!”
  “第一题,阿允第一篇见报的专栏文章叫咩名?刊登日期是几时?”
  话音落下,镜头忽然扫到被一众兄弟好友簇拥着的自己,他脸上却不见丝毫平日里的冷峻不耐,只有满满的笑意和配合,甚至带着点笨拙的急切。
  当他大声地回答完每一个刁钻问题,又塞了无数封红包后,才终于突破防线。
  卧室门打开的一瞬,镜头快速对准了房里。
  身穿一袭金线密绣褂皇的女人正端坐床沿边,她低着头,双手紧张地交迭在膝上,连带着发髻边的珍珠流苏轻轻晃动。
  听到突然开门的动静,她微微抬起眼,脸颊绯红得如同初绽的玫瑰。看到是他,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眼中闪烁羞赧又明亮的星光。
  周围是喧闹的起哄声,但他的世界万籁俱寂,好像只剩下了她。
  雷耀扬记得自己当时愣在原地,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眼中再也盛不下其他。
  他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声线轻柔:
  “诗允,我来接你。”
  齐诗允微微颔首,两人相视一笑,那份甜蜜和感动暖融融积在胸腔里,总是令他回味……
  画面继续切换,是在深水湾私人会所那场临海的草坪婚礼。
  蓝天白云,碧草如茵。巨大鲜花拱门下,她挽着他的手臂,头纱被海风轻轻拂动。圣洁的曳地婚纱延绵数米,裙摆上细碎的珍珠和水晶在阳光下泛着耀眼光斑。
  自己当时身着极为正式的燕尾服,被她挽着,一起走在铺满玫瑰花瓣的草地上。
  他看到自己微微侧头看她,眼神专注得离奇,仿佛要将这一瞬间刻入永恒。
  而现在,他只能颓唐地坐在地毯上,背靠床沿看着屏幕上那些鲜活又幸福的画面,手中的酒瓶不知不觉又空了小半。
  浓烈的酒精灼烧着喉咙和胃袋,却丝毫无法温暖冰冷的四肢百骸。
  渐渐,视线变得模糊氤氲,但屏幕上,她的每一个笑容、每一个眼神,每一丝神情变化他都看得真真切切,如同慢镜头般一帧帧烙刻在视网膜上,烫得发痛。
  画面里的笑声、誓言、音乐…与现实中的死寂与悲凉形成了一种无比残忍的切割。
  雷耀扬看着画面里那个笑得毫无阴霾的自己,那个满心满眼都是齐诗允的自己,手指不由得按下暂停键,想要将自己,永远定格在最幸福的那一刻。
  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不受控制地从他通红的眼角挣脱,迅速滑过紧绷的脸颊。
  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木讷地靠在床沿,任由泪水肆无忌惮地淌过下颌。
  泪水落在昂贵的手工波斯毯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无人可窥见的湿痕。
  而他抬起手,用手指徒劳地隔空描摹着屏幕上齐诗允的笑脸,胸中苦涩万分。
  曾经,自以为紧紧握住了永恒,原来…不过都是命运恶意馈赠的、终将消散的镜花水月。
  那些甜蜜时光,此刻成了最锋利的刀,反复凌迟着他的身心,但他却像是自虐成瘾,不肯关掉录像。仿佛现在只有借着这些过去的影像,才能汲取一点点虚幻的温暖,才能证明那份爱真实存在过,才能支撑着他度过这漫长而无望的夜晚。
  雷耀扬就这样蜷缩在昏暗孤寂的灯光下,背靠着他们曾经缠绵温存的床,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录像循环播放,直到酒精最终战胜了残存的意志。
  最后,他抱着空了的酒瓶昏昏沉沉地在地毯上睡去。
  电视屏幕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着,映照着他失去所有盔甲与伪装的睡颜,循环播放着那段灿烂过后徒留伤痛的过往。
  这一夜,半山宅邸灯火未熄。
  如同它的主人那颗在绝望中灼烧、却无法找到出路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