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梨花血酿
作者:宴尺      更新:2025-08-08 16:16      字数:5130
  隆隆雷声过后,席上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仿佛是应了李昌的话,沉衾闷哼一声,嘴角流出一丝血迹。
  “大人!”有些人回过神来,惊呼出声。
  许休缘更是错愕不已,只瞪大双目,呆呆地看着沉衾。
  沉衾一抬手,那些声音瞬间小了下去,她拿过寒蝉递上的帕子,擦净嘴角的血迹。
  这时有人搬来一张檀木椅,沉衾撩开披风坐下,端过一旁呈上的茶盏,倒也不像是中毒至深的样子。
  众人一时有些不明所以。
  “李公子,这酒原是要给翰林院的人,你与他到底有何纠葛,怎么要下如此杀手?”沉衾开口,声音依旧平静。
  李昌被身后的李管家捅了一肘,猛地回神,看见沉衾似乎暂时没事,还有力气坐在椅子上神态怡然地喝茶,心下忽然有了点底气:“本公子只是听下人说在里头放了些吃了会坏肚子的药,正好看那仗着一副恶心皮囊上位的小白脸不爽,便想着治他一治罢了!”
  “原来如此,”沉衾放下茶盏,道:“来人。”
  “喂李公子喝酒。”
  两个黑衣红纹的身影如鬼魅一般,突然出现在李昌左右,将他踹倒在地,拿起酒就要往他嘴里倒。
  李管家本想伸手去拦,却被他们身上的煞气骇得愣在原地。
  这两人身形高大矫健,面容却十分普通,僵着一张脸,嘴唇像缝上一般不曾发出一点声音,通身萦绕着沉沉死气。
  这不像是宫里的普通侍卫,莫非——
  听说沉衾养了一支私人暗卫,来无影去无踪,鲜少露面,无人知其规模,只听闻行事诡异,所到处必定血流成河。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朝中也有臣子弹劾,可陛下却从来置之不理。
  “这酒就是本尊方才喝的,李公子可以放心喝,无非是坏肚子罢了。卫大人是本尊点入翰林院的,这位兄台又在卫大人手下任职,本尊自然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沉衾说话向来少用“本尊”一词,这番话表明了是要用国师的名头压李昌赔罪。别说是给卫慎一个交代,凭着沉衾自个喝了那杯有问题的酒,让李昌再喝十杯作赔那也使得。
  “不、不要!我不喝!我不喝!”
  李昌突然疯了一般挣扎起来,眼中满是惊恐和不可置信。
  他清楚的很,这哪里是什么坏肚子的泻药,这是杯实打实的毒酒。
  但他不知为何沉衾还能好端端坐在这里。
  “沉大人!”李公淳忽然开口,声音透着几分急切:“此事是臣管教不力,方才臣让人去查了,这酒里确实有毒。想必昌儿也不知这毒会要人性命,一时失言,还望大人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沉衾挥了挥手,那两人便放开了他。
  李昌惊出一身冷汗,心下一松,刚要瘫倒在地,就听一个声音催命般响起。
  “李大人说得是,李公子的话真真假假实在让人难以分辨,本尊听得也颇为困扰。”
  “巽叁,掌嘴。”
  话落,“啪”的一声脆响炸开,李昌硕大的脑袋被扇得歪在一边,口中涌出鲜血,两颗牙齿掉在地上。
  那人手劲极大,丝毫不在乎眼前这养尊处优的公子的死活,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脸上赫然五个紫红的指印。
  李昌眼前一阵昏黑,还没从火辣辣的疼痛中回过神来,喃喃道:“你敢打我……”
  “啪!”
  话还未落,又是一巴掌,打得他口中血糊一片,再吐不出半个字。
  清脆的巴掌声连续不断,不一会儿席间就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沉衾只是半阖的眸子,看着瓷白茶盏上的青竹叶纹样,神色淡淡,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公淳脸色煞白,闭上了眼不忍再看,嘴边的话也咽了下去,他知道这次沉衾是不打算轻易了结此事,自己说的越多,李昌遭的罪就越多。
  直到李昌一张脸高高肿起,满是血痕,嘴唇血肉模糊,牙齿也不剩下几颗时,沉衾才一抬手,示意那人停下。
  “李公子,接下来,我的话,你可要想清楚再答了。”
  李昌疼得眼泪直流,看着眼前那张有些模糊的玉面,仿佛见了修罗阎王一般,发出颤抖的呜声,连忙点头。
  沉衾站了起来,走至他面前,低头看着脚下的人:“第一,李公子知不知道这酒里的毒可以要人命?”
  李昌被扇得头晕眼花,眼泪鼻涕和血水混在一起,已经看不出个人样,只能看见一颗头上下用力晃了晃。
  席上一片哗然。
  沉衾微微一笑,看了一眼僵在原地的李公淳。
  这是打他老子的脸了。
  “很好,”沉衾收回目光,声音如山间泉水,扣人心弦,煞是好听:“第二,是谁下的毒?”
  李昌匍匐在地,口中滴下血水,疯狂摇头,哭道:“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沉衾颔首,晦暗灯火中,看不清神情。
  这种时候还不忘记着他爹的叮嘱,将幕后之人瞒的死死的。
  看来这李家父子也不像表面上那么一无是处。
  此时李公淳脸色依旧难看,只是心里却松了一口气,想着如何开口了结此事。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响起,滚烫的鲜血喷溅而出,但握刀之人的力道掌握得很好,那血溅在沉衾垂落的袍子旁边,没有沾上雪白衣角。
  “我的手……”李昌看着汩汩冒血、白骨森然的断口处,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地上那只手掌被人拿碗装起,淋上梨花酒,放入托盘,呈在沉衾面前。
  先前被唤作巽叁的人插刀入鞘,踩上李昌还在突突冒血的断口处,乌靴一蹬,使劲蹂躏起来。
  “啊啊!啊啊啊!”
  又是一声不成调子的凄厉尖叫,他从昏死中痛醒过来,面色惨白如纸,身子抖如筛糠。
  沉衾端起装着断手的碗,搭在瓷碗上的指尖微微用力,掌心气波涌动,一点仿佛雪化的细碎声音响起。
  碗中的断手已经化成一滩血水。
  李昌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浓烈的血腥味让席上众人也不禁面露菜色、胃中翻涌,只有卫慎和陆长麟,一个还在慢悠悠喝酒吃菜,一个端坐在原位纹丝不动。
  恶心之余,有人更震惊于沉衾的内力,早就听说国师修得邪功,实力深不可测,不想竟是到了如此可怖的地步。
  “听说李公子不爱舞文弄墨,让李大人也很是头疼,今日本尊砍下你的右手,让你今生都不用拿笔,也算是了你的烦心事。”
  巽叁接过沉衾手中的碗。
  寒蝉在一旁低眉敛目,面无表情,只是忽然想起,上次赏花宴上,李昌欲对陆婉容行不轨之事,好在侍卫赶来及时,只让他在郡主肩膀上留下一个手印。
  “又听说李公子一向爱酒,今日这碗梨花血酿,不如你来品鉴一番。”
  巽叁死死掐着他的下巴,力道大的快要将他的骨头捏碎,冰冷的瓷碗碰上嘴唇,强烈的腥臭味冲入鼻腔,酸水混杂着血气瞬间涌上咽喉。
  “南烨!”
  他抖着嗓子叫出声来,声音因为身体的剧痛几乎成了哀嚎,尖利颤抖。
  “是南烨世子!”
  *
  “殿下,几个门都有人拦着,您出不去的……”常宋提上酸软的双腿,跟上齐彻,只见他飞上屋檐,环顾四下一圈。
  齐彻嗤了一声:“就凭那几个废物点心也想拦我……”
  他话语一顿,又转头挑眉看着常宋:“你就别跟上来了,带着你这小身板本殿下就是真长双翅膀也飞不出去。”
  常宋含泪掩面而去。
  齐彻悄然飞上靠近侧门的屋檐,弹出手中两颗石子,“咻”的一声,精准击打在两名侍卫的脖颈上,那两人便齐齐软了下去。
  他纵身一跃,猫儿一般轻巧落地,一手扶住一个,将二人缓缓放倒。
  齐彻嘴角勾起,不想脚还没伸出去,一抬头,就对上一张熟悉的面孔。
  “殿下,又见面了。”柳奚微笑作揖。
  柳奚长了一张与她性子极为相称的脸,眉眼如丹青描画,线条清淡柔和,瞳孔颜色也浅,眉目间仿佛笼着一层蒙蒙烟雨。
  齐彻看见这张前不久刚给他送书的面容,心中的兴奋仿佛被人一盆水浇了个透凉,表情很是冷淡,只暗嗤一声,就自觉往回走。
  “殿下,且慢。”
  齐彻脚步一顿,回过头。
  柳奚侧身让出前方的道路:“劳烦殿下去时带一支御林军随行。”
  齐彻一怔,心中警觉:“怎么?”
  柳奚笑道:“殿下不必多心,只是沉大人做事向来滴水不漏,她这么做必定有她的道理。”
  齐彻心下一跳:“……是她放我出门的?”
  之前不是说不让他出去吗,难道是遇到什么变故了?
  柳奚微微一笑:“自然,没有大人的命令,臣等不敢擅作主张。”
  齐彻刚要走,柳奚又叫住了他,掏出一个药瓶:“劳烦殿下将这药带给大人。”
  齐彻立马抓住了关键字眼:“……她怎么了?”
  柳奚听他这么问,似是有点讶异,犹豫片刻,还是道:“大人难道未曾告诉殿下么?大人身中蛊毒已有六年之久,这蛊毒奇怪非常,无数大夫都束手无策,只能将这毒控制住不继续恶化,却无法根除。”
  “后来寻到一位江湖神医,她说要解这毒还缺一味药材,名叫观音魂,可是这观音魂失传已久,是不是传说也未可知。”
  齐彻震惊不已,心口涌上一股涩意,随之而来的是恼怒和不解,还有抑制不住的心慌。
  她为什么从来没跟他说过?
  柳奚将齐彻的神情看在眼中,又道:“殿下不必过多担忧,这蛊毒目前看来不会危害到大人的性命,只是发作起来尤其折磨人,以前是一年几次,现在似乎越来越频繁了……”
  “不过,我等也一直在寻找解毒的法子,这瓶药便是属下在青州找了一味药材,让神医研制而成,看看能否奏效。”
  齐彻攥紧了手中的白玉瓶,只道了句“多谢”就带着人走了。
  柳奚也正打算离开,一个声音突然出现身后。
  “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他?”那人靠在树下,微风吹起他的衣摆,现出片片桃花:“你擅自违抗大人的命令。”
  “那你为什么不阻止我?”柳奚道。
  黑衣人沉默了,他想说因为这不在他的职责范围内,但他没有说。因为他知道对方必定会反驳:那你又何必问呢?
  是啊,他又为什么要问呢?
  柳奚没有听见身后的回答,只淡淡一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
  李昌话语一落,座上的齐敬王突然站了起来,指着李昌,指尖颤抖:“你、你莫要血口喷人!”
  看见众人目光齐刷刷望向他,他目光闪了闪,一甩袖子,沉声道:“有些话,李公子还是慎言!”
  “我儿今日都未曾出席晚宴,如何下毒?李公子这般无凭无据的——”
  话未完,不远处一道扬声打断了他。
  “谁说南烨世子没来?”
  众人循声望去,来人身量颀长,身姿挺拔如松,一身黑色金边蟒袍,玉带勒出劲窄的腰身,衣襟处透出一抹暗红色内衬,在深色玄衣中尤为醒目,仿佛一朵红梅从黑潮中破土而出。
  墨发用金冠高束头顶,垂落在腰间。
  眸如点漆,飞眉入鬓,凤眸斜长,深邃轮廓在灯火下愈发锋利,不可逼视。
  齐彻继承了陛下年轻时俊美到张扬的面孔。唯独一双眼睛,像极了已故的崔皇后,柔情似水,又不卑不亢,深处仿佛总是飘荡着一种淡淡的伤怀。
  可这位太子殿下的眼中并没有那股坚定的温柔,而是一种警惕的机敏。
  如果说陆长麟是一把久经试炼的剑,那齐彻就是在弦上蓄势待发的箭。
  他一手按在腰间长剑上,一手拎着一个畏畏缩缩的人。
  走至庭院中央,齐彻松了手,抬脚往他屁股上一踹,那人便哎呦一声跪趴在地。
  “本殿下来时看见有人在院外鬼鬼祟祟偷听,不知听到了什么,竟是落荒而逃。看此人行迹古怪,本殿下便派人擒住了他。”
  “打眼一看,巧了,这不是我那许久未见的堂哥么?”
  齐敬王身体僵硬,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说完这些,齐彻才用余光瞥了一眼沉衾,她站在灯火阑珊下,昏黄光晕将她的五官映得柔和了几分。
  原本是打算不理会她的,可是这一眼望去,目光不自觉从她唇上掠过,他心下一悸,一抹绯红不受控制地飞上耳根。
  齐彻不自觉松了眉头,看向她的眼睛。
  那双漆黑如水的眸子,依旧是那么沉静幽凉,仿佛一片无边无际的黑夜。
  他舒展的眉头倏的一皱,心也一紧。
  又是那样的眼神,不会有任何波动,毫无波澜地看着他。
  明明之前在温泉里她什么都做了,明明是她瞒着自己的蛊毒,好像把他当一个外人。
  没由来的酸涩和怒意在心中反复纠缠,杂糅成一团。
  他冷哼一声,移开目光,目不斜视地从沉衾身边走过,隐约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淡香。
  差一点,差一点他就要抓住她的肩膀把所有事都问个清楚。
  到底还是忍住了,心里却憋屈的难受,真想撞开这个站在原地淡定自若的人。
  可下一刻他突然想起了柳奚的话,眸光在她肩颈上扫过,又觉得她这肩膀是不是有些薄了,在深秋中竟显出几分莫名的萧瑟。
  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他已经在脑中天人交战了数个来回。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真是疯了。
  眼看就要撞上沉衾,思绪纷乱间他只得慌忙将身子一侧,贴着肩膀与她擦肩而过。
  衣料摩擦时,两人柔软的肌肤相贴,带起一阵酥麻的暖意。
  沉衾垂下眸,遮住了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