饱饫宴,前尘现(下)
作者:
这很河狸 更新:2025-10-23 15:58 字数:6168
弱水愣了愣,正要问,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极清极柔的女子声音,“殷小娘子,韩主家令你来点下一出舞戏,你看看喜欢什么?”
她回头看去,才发现后面站着一个纤瘦女子,女子手上端着一个描金漆匣,一身素如霜的白衣,浑身没有任何饰品,除了面上带着一片似木似玉的白方菱帘遮面。
而露在遮面之外的那双眼睛,说不出的惊人美丽,眼波流转,淡极至艳,宜嗔宜喜,我见犹怜。
只是此刻女子看着她笑意如烟,眼中还透着一丝说不清的意味。
像是……早就认识她一般。
弱水一愣,不由移目往韩娘子席位看去,只见韩娘子英华面容带着飒笑,遥遥颔首,唤道:“殷儿,你们年轻女郎喜欢看什么告诉洛台主便是,不必拘束顾及。”
洛台主?原来不是韩家的仆从娘子。
也是,这般形容颜色,怎么看也不像会屈居于此处蓬荜的。
当然不是说韩家寒酸,而是这个娘子容色太盛,仅仅露出一双眼瞳就美丽清贵得令人咋舌,应当匹配更好的去处。
比她惊叹呆怔着更夸张的是韩家小舅,他猛地看到女子,捂着心口激动的快要晕过去了,“洛台主!!您竟然亲自来了!您排的所有戏,我都看过!”
女子含笑点点头,又看向弱水。
韩家小舅顺着女子目光看向弱水,见她从歪头迷朦变做一副蹙眉不忍直视他这般兴奋的样子,忍不住昂首挺胸地介绍:“小殷儿,勿惊讶。这是歌舞戏中第一流——寒湘台台主洛娘子,她书写教习的舞戏,一经问世,都是座无虚席的!”
洛娘子可是他最钦佩仰慕的女子!
他炙热地看着眼前素衣如仙之人。夏风从水上吹过来,吹的洛台主鬓边发丝微乱,遮面却纹丝不动。
她撩了撩发丝,看着韩小舅笑道,“郎君实在谬赞,某才疏学浅,不过勉强逗大家一乐罢了。”又低头拨开手上描金漆匣子锁扣,才看向弱水,“听闻殷小娘子五陵年少,见多识广深谙音律舞戏,最是风流俊赏。在下便想借此宴会,请殷小娘子品鉴一二寒湘台的舞戏。”
“娘子,请。”
说着,她将长方大黑漆匣匣盖打开,送到弱水面前。
漆匣中间整整齐齐的码着十几张玉板,玉皮油润,每一张都用朱笔篆刻着曲目名。
弱水被夸的很是心虚,脸颊上浮起淡淡粉霞,装模作样地支着颈子伸手在盒中翻了翻,有什么《凤陵旧记》《大雌鸾皇》《合华殿》……可她对这些戏目并不了解,实在不知道选什么,不禁嘟哝,“既然小舅盛赞,想必洛台主出手的个个都是精品,那我就随便选一个罢。”
细净指尖一一点过玉版,随意落在一张写着《芙蕖冥记》的玉牌上。
洛台主弯眼,神色变幻,“殷小娘子好眼光,选中在下的成名之作——浮世本来多聚散,红蕖何事亦离披,天真女郎为了心上人之疾,闯仙山,只为采那一株续命芙蕖,却不知山中一日,世上一年,待她采花归来后,未曾想心上人已经……唏,总之是一个让人泪之叹之的故事呢……”
“那就这个好了。”弱水点点头,刚要把玉牌递给洛台主,手却被韩家小舅摁下。
“等等。”
他看了看弱水和半阖着眼的侄儿韩破,摇摇头说:“这个意头不好,不适合今日……”虽然他喜欢洛台主的所有作品,但今日侄儿和侄儿娘子的归宁日,还是不要看这些结局风流云散的悲曲故事。
“小殷儿不若换一个……”
说着,他将角落的一张玉牌往弱水面前推了推,眼中划过一丝慧黠。
玉质冷涩,朱砂新干,字体诡丽秀媚。
上书——《蛾儿梦》
片刻后,水台上铿锵乐音渐弱,小池生烟,烟变作雾,沿着岸堤翻涌着越来越浓,甚至漫上观席的桌案,一时间,青烟翠雾,渺渺漠漠。
在韩府众人开始有些迷惑躁动时,一缎靡靡缠绵之音从雾中悠游出来。
泠泠,柔鸣。
一阵风来,云开雾散,之前雾过之处不知何时竟生出了如锦毯一样丰茂烂漫的菖兰,池水堤岸所见之处都是。有一柳叶小舟破花而来,舟上倚坐着一个玉裹金装的妩媚公子。
腿边有酒,膝上横琴,手指轻抚,琴音自他指尖幽幽泄出。
小舟行至弱水案前时,妩媚优伶仰头饮下一口酒,多情眼神不经意的扫来,又冷淡曼移开,华美柔媚的嗓音凄凄唱起来:
冰绡帐底东风细,玉骨酥融暖烟腻,
画屏斜掩鸳鸯戏,怎奈孤鸾空啼血。
弱水在瞧见他行止容貌时一愣,心中莫名一悸,就将就着执壶倒茶的姿势呆住了,连茶满出来都没有察觉。
直到身边传来韩小舅轻咳一声,并着毫不客气地促狭笑语:“啧啧啧,小殷儿看呆了?比起我侄儿如何?”
别看韩家小舅大她一轮,面上莞尔可掬,却如一株长在丰沛沃土上的肥壮鲜葱,性子比他两个侄儿还要活泼脆辣。
稍不注意,就要被呛的下不来台。
这不,她旁边这位一戳就炸火星的炮仗,顿时警醒了,蠢蠢欲动。
弱水抖抖手上的水,收回黏在妩媚优伶身上的眼神,无辜道:“小舅莫取笑我了,我若说好,身边这位可要当真了。不过我夫郎只有一个,但漂亮的伶人、漂亮的花儿就要看个新鲜,不看是才可惜了。”
韩家小舅弯了弯眼,抚掌轻笑:“心巧嘴乖。”
身侧紧迫气场骤然一松,兼之一声嗤笑,舒畅满意。
弱水暗暗松了一口气,转身抱住他的胳膊皱着脸小声告状:“你看这戏都是小舅挑的,与我无关,他还想挑拨你我妻夫二人,坏不坏?”
韩破懒洋洋的揽着她的腰往自己身侧带了带,捏了捏少女粉软脸颊,“好坏,一会带你去敲诈小舅的私房钱,不过我头还是有些晕。”
弱水没想到居然还有意外之财,也不计较韩破半个身子都贴在她身上,心满意足的喊起丹曈:“你去把醒酒汤热一热端来。”
丹曈哎了一声,笑盈盈地起身端着冷汤走了。
这一通打岔将韩破哄得不在吃味,弱水方才安心,专注再看去。
此时那厢优伶且行且唱,已经停息于池心。
乐曲将要去了高潮时,琴音戛然而止,妩媚公子站起来,面似垂泪:自从阿姊赴瑶池,独留我永夜泣孤凰,梦无方,无量痴情账。
——阿姊,慢些走,蛾儿来也!
五彩宽衣迎风烈烈,公子站在舟头如同一只坠落的彩蛾,扑通一声投入池中,溅起片片花瓣。
“他怎么跳水了?!”
不知是谁紧张的惊呼一声,在屏息寂静的气氛里格外响亮。
弱水亦扶着韩破的手臂瞪大眼睛,心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拧了一下,酸胀,刺痛。
韩家小舅分神看了几乎要坐进韩破怀中的弱水一眼,见她面色惨白痛心,以为她入戏颇深,不由笑嘻嘻安慰道:“莫忧,这都是舞戏常用的幻术把戏。”
他话音刚落,那些蓊郁盛放的菖兰就化作漫天蝴蝶飞起。
一阵纷扬弥漫的绚丽过后,周遭一切化作原样,再看去,水台中央凭空生起一颗百年桃树,那男伶一身流光溢彩的白衣从花枝间醒来。
韩家众人虽已见识过寒湘台幻师手中变幻莫测的幻术,见此情景还是忍不住惊叹起来。
弱水也摸着砰砰急促的心跳,轻轻松了一口气,往身后熟悉山踯躅气息的怀抱依了依。
继续看下去,弱水才模模糊糊咂摸出这究竟是怎样一个故事:
这舞戏主角是一个叫玉蛾的小郎君,家中无母无父,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姐姐,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心中不由生出一些禁忌情愫,可叹还未说姐姐便死了。
他终日抱着姐姐的画像沉溺酒水乐音,甚至恍惚间要追随而去。
直到一日他梦中来到一方琼台玉宇。
见到一个神仙女郎……
那个扮做玉蛾的妩媚男伶唱着:恰才个读《洛神》倦眼朦胧,怎见得真有个云鬓蓬松,原道是冰肌寒,谁料有暖香涌,这玉体横陈处——
台上桃花树下的屏风后,此时走出一个白衣飘飘的袅娜丽人。
弱水睁圆了眼睛,那竟然是——
洛台主!
洛娘子搬演剧本上的神仙女郎,眼波流转,似多情似无情地看向男伶,曼妙转身走向屏风之后。
男伶解衣迎上去,痴痴唱:恰似幼时共枕温柔乡。
二人一前一后转过屏风,烛火内照,屏风便如同皮影戏一般照出二人影子,解衣、上塌、身影如交媾的蛇一般交迭曼卷缠绵。
屏风外露出半截小腿,和摇晃翘起的脚,还有一阵一阵情欲入骨的喘吟。
这剧情转折来的太快。
弱水一下子呆怔住,雪玉小脸羞的粉艳艳,连忙偷偷环视众人一圈,没想到大家都板着脸看的津津有味,便是韩娘子后宅里面皮薄的侍夫,也掩着唇,两眼一错不错的盯着台上,只有容氏瞧见她,投来和蔼的一笑。
虽说韩家人都没什么特殊反应,但她心里还是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是羞涩难以置信后,内心深处泛起一股隐隐约约难以言喻的怅然若失。
弱水悚然一惊,不敢信自己什么时候竟多情至此?
而台上婉转呻吟,一声大过一声,从水那边飘来水这边。
她用力晃了晃头,想将自己这古怪而羞耻的感受驱离,一片片濡湿热息却在此时攀上她耳后,弱水这才发现她整个身子已经被韩破圈进怀中,轻薄夏衣下是鼓囊囊硬邦邦的一团,挤在她臀间轻轻顶弄。
屁股被来回厮磨,弱水忍不住夹紧腿挪了挪,无措地回头看向他。
她惶然低叫,“韩破!”
一直再搞小动作的年轻夫郎见她发现后,掐着她的腰又往胯上抬了抬,狭长凤眼热欲翻涌,咬着她耳朵道:“都怪弱弱挑的好戏,不如现在再问夫郎一次?”
弱水惊惶地僵住身体,呆呆问:“问什么?”
“问我要不要去厢房睡觉?嗯?”韩破抱着弱水一下一下顶着,低哑道,“好不容易忍住了,弱弱倒是会撩拨夫郎……”
台上屏风后的影子还在摇晃,唱着“姐姐这般冰肌,让我日思夜狂!”之类的淫词艳语,弱水忍不住腿心湿了。
她夹了夹酥痒的腿根,难堪地希望他能把自己抱得再紧些,一瞬的挣扎后,还是咬着唇恼道,“你疯了!小舅还在旁边呢!”
说着,她敏锐回头,往旁边看去,果然韩家小舅露出我就知道的暧昧表情。
弱水感觉整个人都要烧起来,噌的一下起身,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从他怀中弹起来,两只桃花春酒眸水汪汪的瞪向韩破,快要哭出来。
“我我我要去更衣,你不许跟来!”
※
弱水红着脸从席间出来,沿着游廊,穿过曲桥,往后面山园走去,榭台的笙箫唱声渐渐渺远,花林间偶尔几声鸟鸣,啁啾响亮,自然惬意。
韩府大部分人都聚在笼玉池看舞戏,后边的花园倒没什么人,清净的很。
弱水放松下,思绪飞远不由回想起方才的舞戏。
那个妩媚优伶,色如瑶柯琪树,翩然俊丽,行动举止间有一股天然冷寂春色,给她的感觉却很熟悉……
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可她将如今见过的郎君公子,盘来盘去,连一个与他三分相像的都没有,难不成,又是殷弱水的情债?
可他浮光掠影般看来的一眼,一丝熟谙也没有,分明是陌生人。
明明只是一场风月情戏,却不知为何能让她心里如此乱糟糟的,像喝了一碗串了味的隔夜冷茶,还带着些许酸意……
还有那个洛台主,她身为台主,还需要亲自搬演这种戏么?
弱水想来想去也没有头绪,只能放置下来,她深深舒了一口气,伸伸胳膊踢踢腿,正要寻一处阴凉地坐下歇会时,不防一个转角就撞上一个埋着头匆匆行走的小僮。
两相一碰,他手上的端着海棠瓷盅登时甩飞起来,弱水还没反应过来,浓褐色的汤汁就从上至下淋了她半身。
热热的,湿湿的,飞速的浸湿完了。
那鲜嫩柔亮的鹅黄罗纱叫褐色一污,像是鲜梨子上生了一块巨大的烂疤,不说碍眼不碍眼,光是罗衣的价值,就不是他一个小僮能赔的起的。
小僮脸色一白,扑通一声跪下,“娘子,我不是故意的……我……都怪我没长眼,没瞧见娘子过来。”
弱水吓了一跳,赶紧把他拉起来,“没事没事,不是什么大事。”
她身子一动,裙裾晃动间,脏污处变得更大了,她只能一边拈着衣裳不让汤渍透进最里面,一边有点无奈说,“你现在就去找丹曈,让他给我找一套干净衣服来,他自会处理的。”
小僮露出一丝感激的神色,正要离开,又回过头犹豫道,“此处炎热,不若我先带娘子去附近客房坐着,一会也方便更衣。”
他怕弱水多想又补充,客房就在附近,几步路便到了。
至于为何不去韩破所住的地方,小僮是这样解释的:大郎君出阁前居住的灼锦轩在原先的正院,距离此处有些远,一来一回恐怕耽搁时间。
不过他没说的是,当初家里两个郎君对主院有过一番争夺,二郎君最后却主动选择住进园子里,清净倒是清净,只是每日进出极不方便,而距离此处却不远。
弱水不甚在意的点点头,她只想快点让丹曈过来,便跟着眼前小僮并肩往他所说的客房走去。
在水泽隐去连着假山的僻静处,有一间小馆,修的很是精致文雅,周围芭蕉翠竹,繁茂阴凉,门前还栽着一株如烟如霞的紫薇。
小僮一边推开门,一边给弱水解释,“这原来是主家给两位郎君请的西席——邹翁所居的住处,后来邹翁年纪大了回乡去了,此处便空了下来。”
弱水不疑有他的踏进房间,小馆内布局很是简单,一进门正中央放着一张坐榻,西边窗下是书箱条案,一张空绣棚,靠墙放着巾架衣桁。
虽无人居住,但一切都打整的净几明窗。
弱水摸了摸桌面,干净无尘,才放松随意地坐了下来,刚一抬头,就见小僮从他一直挎着的食盒里掏出一碟香喷喷热乎乎的菱粉桂花糖糕,和着一个巴掌大的青葫芦执壶,执壶上的盖子一揭,就是一个圆墩墩的杯子。
他快手快脚地安排好,才紧张巴巴再三道歉:“实在烦劳娘子了,娘子先在此歇歇,我这就去寻丹曈哥哥。”
弱水咬着糖糕挥挥手,“你快些去吧,若在厨房寻不到,直接去水边宴上找你们家大郎君也可。”
小僮唔了声,低着头出了门。
弱水咬了两口糖糕才发现小僮拿来的点心比家中芥儿做的差远了,糖糕又甜又粉,干干的糊在上颚嗓子眼处,差点教她噎过气去,还好小僮心细,还配了茶水。
于是赶紧将执壶里的香茶倒出来,咕嘟喝了好几口才吞下去,喘过来。
正当她些许狼狈地放下杯子,倏忽感觉背后有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
目光往窗外掠去,外面只有婆娑竹影,弱水心中想着可能是韩府的猫儿鸟儿什么的,便不太在意的旁边一躺,双手枕在颈下,歪在榻上打了一个哈欠。
※
小僮受惊吓地重重抚了抚胸口,差一点就被郎姑发现了,还好还好。
他顺着连廊拐出小馆。
在隔墙后,一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少年正等在那里。
正是韩家二郎韩疏的贴身小僮——玉蓼。
玉蓼见他来,立马招了招手,笑嘻嘻地问,“茶水娘子可喝下去了?”
小僮揪着衣角做出凶险万分的表情,“点心我故意叫厨房做的香香的干干的,还折了十个钱呢。娘子吃了一块点心,至于茶水,我在窗外偷偷看着,足足喝了一大杯,还差点被她发现呢……”
玉蓼笑着睨他一眼,心中却松了一口气,故意慢悠悠从袖袋里掏出巴掌大的一个小布袋。
小僮忙不迭从玉蓼手中接过,掂了掂,沉甸甸的,大约有六七十文,贴上他折去的十文,也是他四五日的佣钱了,远远超出他的预想。
想到他午时在门外偷偷瞧见,玉蓼往那青瓷葫芦执壶里倒药粉。
小僮不由有些惴惴不安,“哥,娘子不会有事罢?”
玉蓼瞧不上他畏缩的样子,“看你平时机灵,怎么此时犯傻了?你是我们漱雪居的人还是大郎君的人?公子想要做什么自有他的分寸……行了,你不是说你阿娘病了?过几日放你假,你知道自己该站哪边就成。”
小僮又喜笑颜开,“好哥哥,我与娲皇娘娘发誓,不该说的保证一句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