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无一不是他神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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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情 更新:2025-07-03 17:53 字数:3561
白日里一场雨,打落满院的粉。
合欢花渗入雨水浸泡过的泥土中,慢慢浮起腐烂的香。洒扫的侍女们行色匆匆,早在傍晚雨停后,便将那些落花拾掇得干干净净,怕公主看了不高兴。
“今日军报两封,已送到御前,贺老将军负伤,然镇北城叁军愤慨,士气大涨。”
侍女将音信送到,不动声色地瞧着公主神色,轻手轻脚地替她斟茶。楚玥没应话,低头细细修剪着盆中的九里香,发髻上的金步摇微微浮动,放下花剪时似随口一问:“北齐宫里那位小贵妃,现今如何了?”
见她端起茶盏,侍女便拾起团扇为她扇风,回道:“半年前平安生下小公主,但药石已解,圣眷已衰,前些日子被皇后寻了个由头送去照水寺为国祈福了。”
楚玥眸中闪过一丝了然,语带嘲讽:“瞧瞧,这便是男人的真心。”
“一个两个都道人能平安便好,真解了药生下孩子,还不是弃之如敝履,偏偏次次有笨女人相信。”她将杯盏不轻不重置在案上,飘起的花蕾已被热水浸开,只是香不过那盆九里香,不知想起什么,神色更冷几分:“帝王真心,抵不过社稷一角……”
“你说,本宫的好弟弟,对舒妃又有几分真心呢?”
无人敢应她的话。
今夜无月,檐下滴水声声,悬铃随风响动。
院里已凋零大半的合欢花树是成婚那日种下,自开花起,一场雨便要落下一滩粉。这花从来便没有多金贵,只是取个好意头,不消人照顾也能开,自然落得也轻易。
她亲手照料那株九里香,却是始终开得很好。
回廊中忽然响起侍女踩着水涡小跑过来的声音,又扑通一声跪在她跟前磕头,颤颤巍巍道:“殿下,驸马和小县主刚刚入京,直接被带进宫了。陛下说小县主一路颠簸受惊,要在宫里医治,驸马作陪。”
这是那日从宫中请辞回来,她便料到的事。
步步筹谋,真走到这一日,楚玥自觉算公道,只是指尖还是轻轻发颤,比她料想的还要更痛些。
“他以为,本宫有多在乎他们?当本宫同他们一样是喜欢虚情假意的蠢人吗?”楚玥寒声轻笑,不知是说给谁听,抬眸望向庭中合欢,低低呢喃:“若是真在乎……”
那蠢弟弟以为他赢了半步,其实还只在她的棋盘里打转。
可他要死,也是死在她自己手里。
“明日备轿入宫,替本宫的好驸马,把那件下人住的屋子拾掇一回。”
夜色如墨,密布的乌云将月色遮得严实,似是又要落下阵雨,也不知那合欢花是不是要彻底落干净了。
天边骤亮一瞬,瓢泼大雨之下,震得窗棂簌簌作响,雷声响彻云霄,同战鼓般由远及近。
林雨露朦胧中立在廊下,忽地听见宫中钟响。
第一道悠远而沉重的钟声穿破雨幕,分明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却听得人心头直跳,比雷声还要响些。
第二声,像是更近了。
她指尖抓破掌心,屏息凝神。
第叁声响,她身形一晃。
宫中丧钟叁鸣,君王驾崩。
“陛下!”
林雨露哭着冲进雨幕,发现周围满是雨雾,沿着朱红宫墙一直跑,却怎么也跑不到尽头。钟声未停,像是从四面八方将她包围,震得心中发疼,她跑到脚步越来越沉,直到最后一步踩空跌落黑暗。
下一瞬已身处白雪皑皑的沙场,血色浸透白雪,一片又一片如红梅开遍。她跪在雪地里翻找一个个面目狰狞的尸体,却不知道自己在找谁。
那把立于尸海血山的长枪是谁的?
林蕴之、贺长风,还是楚浔?
不是在家信中答应了她会平安的吗?不是临别前还来祝自己趟过鬼门关的吗?不是才答应她不要万不得已不会去的吗?为什么一个个全部都食言了……
疼痛从小腹开始蔓延,她低头时忽然发觉自己身下也是一片被血色染红的白雪,惊恐中一声悲戚的哀鸣混在风声中无力地消散。
电光照亮殿中陈设,又一声雷鸣骤响时,林雨露翻身坐起,脸色惨白,浑身被冷汗浸透,像是淋了殿外那场淋漓大雨。她下意识抬手抚上小腹,感受到腹中胎儿隔着肚皮踢了她几下,像是同她一起沉浸在悲痛中还未平复。
“娘娘!您可算醒了!”守在榻边不知多久的侍书伸手顺着她的脊背,忙引道:“姑娘别怕,是梦而已,深呼吸……”
小腹发着紧,林雨露来不及再回想梦中的一切,忙捂着胸口深深吐息,缓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呼吸才渐渐平复。
她身上的汗被侍书拿帕子擦过,眼角斑驳泪痕干透,只是心里仍慌张得厉害。
今日下了一日的雨,晚间的雷雨来得很急,她入眠时便起了,现下噩梦惊醒,才有停下的势头。
“楚浔呢?”雨露听见自己的声音还发着颤,起身踩入金丝锦履,被扶下榻,接过一盏凝神茶。
“陛下还在御书房。”侍书替她拿了披风披上,眉心仍担忧得紧蹙,缓声道:“娘娘先前睡着,陛下已派人来,说今夜未必能过来,让您好睡。”
“娘娘,要不要去请太医来瞧瞧?”
孕中本就多梦,这几个月春梦和噩梦交错着,已不知惊醒多少回,林雨露摇了摇头。腹中的孩子早已安分,眼下只她一人惊恐未消,像是非要现在见到他才能安心。
殿外雨声渐小,雷声也不知何时消停。
雨露从罗汉榻上起来,沉声说:“备伞,去御书房。”
“娘娘,外面的雨还没停呢,您这刚受惊,别再招致风寒……”
侍书担心地扶住她,可也大抵猜到她梦了什么,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劝,见她神情,还是叹了口气应下,出门去吩咐人备热姜茶。刚拿了伞,再回头时,林雨露已自己系好了披风走到殿门口。
“诶……”侍书忙虚拦了一下,急道:“娘娘,刚让人备骄了,这地上湿滑,您别走着去……”
雨天难行不假,备骄撵至少要一刻钟,可暖玉阁往御书房走也不过一刻钟。她心里实在慌的厉害,多熬一秒钟都不成,直接跨出了殿门,任侍书替自己撑伞同行。
到了这个月份,林雨露身上已经沉了许多,要扶着腰一步步在被雨水淋湿的石砖上走稳,分明用了不止一刻钟。可她心神不宁,竟也没察觉出自己走了多久。
亥时一刻,御书房灯火通明。
舒妃娘娘披着那件珍珠扣边的黛色披风,白玉簪挽着长发,一张向来红润且温笑的脸此刻竟是苍白的。整个宫里,数舒妃最不需要遵循礼数,她踏过台阶下的水涡到门口,侍卫见她来了,正低头行礼要通传,她却已抬手推开了雕花殿门。
门开的瞬间,烛火被吹入的风晃了几晃,沉水香扑面,林雨露的脚步却忽然顿住,杏眸微颤。
“无军令本不可擅行,但……”
楚浔的声音戛然而止,倏然穿过人群望向殿门口的人。两位侍卫跪下在雨露身后磕头请罪,他抬了下手,示意他们下去。
御书房内,君主卸了冠端坐在案后,面前是两位阁老、工部和兵部的尚书,还有枢密使,面上的凝重在回头瞥见她后滞了一滞。除了舒妃,这后宫还有谁能在御书房无礼,他们纷纷行礼问安。
雨露身上到底还是有些被风吹来的雨丝。她面色发白,唇色也极淡,纤润的手还从披风里露出,虚抚在隆起小腹之上。
旁人瞧不出来,楚浔却一眼瞧出她披风之下露出的那一截微湿的裙摆,只是一套中衣,执朱笔的几指瞬间捏紧。
他正要起身时,林雨露已自觉惹祸,吓得忙跪下请罪:“臣妾失仪,擅闯议政重地,请陛下责罚。”
“胡闹!”楚浔几步从案前往下来,抬手用力把她从地上扶起来,眉心直跳,沉声问:“冒雨过来做什么?手怎么这么冰?”
瞧了他一眼,她心里安稳许多,垂着眼睫:“臣妾失礼,这就告退。”
“不必。”
楚浔心底竟也不知为何疼起来,虚扶着她身子,却也没有太过亲昵,回头扫了一眼殿中几位大臣,淡声道:“诸位爱卿请回,方才所议,明日早朝再续。”
殿内的人尽数退下,御书房殿门重掩。
他一把将人打横抱起来,大踏步往内室的榻上放,解开雨露染了湿气的披风挂在架子上,拿锦被把人裹上。楚浔心底分明想责问她几句,问她怎么这么不叫人省心,出口却还是无奈地轻叹:“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
谁知这一瞧见他,梦中的惊惶竟重新涌上心头。孕中情绪本就不稳,林雨露一忍再忍,眼眶却还是氤氲起水光,在烛火下发亮,环住他的腰在他胸膛呜咽:“我梦见……梦见……”
话已到口边,她却不想说了。
她有孕后多眠又多梦,殿内又不敢点太浓的安神香。楚浔心底泛起密密麻麻的痛,见她说不出什么,便当她是魇得太厉害,用手掌一下下抚她的背:“别怕,日后朕每夜都去陪你睡,但若晚了,别候着。”
“楚浔,”林雨露抓紧他玄衣的料子,埋在他胸膛,终于忍下眼泪与哭腔,闷声说:“无论你今后还要不要去亲征,都平安回来。”
楚浔恍然猜到她梦魇为何,可她越是识得大体,不开口求他别去,他便越是狠不下心离开。
战场之上有多凶险,没人比楚浔更清楚,承诺他给不起。
于是他捧起雨露泪痕斑驳的脸,一下下吻掉未干的泪,才低头与她额头相抵:“露儿,若人真有神魂,我做鬼也会回到你身边。”
风霜雪雨,日月流光,花草虫兽。
无一不会是他的神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