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的条件
作者:
许慎之 更新:2025-07-04 16:56 字数:5222
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在静谧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伊莉丝埋首于一本厚重的剑术图谱,墨迹勾勒的攻防拆解图吸走了她大半心神。身后,侍女灵巧的手指正穿梭在她浓密的发间,动作轻柔,发丝缠绕着梳齿,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门轴轻响,伊莉丝从图谱中抬起眼,视线通过梳妆镜,落在身后那个端着一盘什物、小心翼翼往桌上搁的侍女身上。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她并未回头,目光依旧流连于书页上某个精妙的格挡姿势,随口问道。
“回殿下,”那侍女将盘子在靠窗的圆形小几上放稳,垂首恭敬回话,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前日有位从王都宫廷流落至此的御厨,蒙莫甘娜夫人收留。他感念恩德,特制了些樱桃蜜糖挞和其他几样拿手点心。夫人听闻您素喜此物,便吩咐奴婢送来,请您尝尝。”
伊莉丝指尖在书页上轻轻一划,心思却已转到了别处。
自那场荒诞的婚约作废后,偌大的城堡仿佛成了无形的迷宫,她与莱纳斯那小鬼竟再未碰面一次。地方大是事实,但若说其中没有一点那小子刻意回避的成分……她是不信的。
这小子……她无声腹诽。
“端过来吧。”伊莉丝合上书,语气听不出波澜。
侍女依言端起托盘走近,金属罩子揭开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瞬间,一股混合着烤黄油焦香、蜜糖甜腻以及新鲜樱桃酸甜的热浪扑面而来,强势压过了书卷的墨味。
几样精致小巧的点心整齐码放着,刚出炉的热气氤氲缭绕,光是这诱人的气息就足以勾得人食指大动。
伊莉丝回身,信手从梳妆台上撕下一角便笺纸。她俯身,羽毛笔尖蘸饱浓墨,手腕悬停片刻,在纸上飞快地写下几个字,对折。待要去取那枚点缀着饱满樱桃的蜜糖挞时,端着盘子的侍女失声惊呼:
“殿下当心烫手!”
伊莉丝动作微顿,目光落在自己因连日苦练而磨出薄茧的指尖。她摊开手掌,抬眼看向她,向那侍女展示了一下,唇角勾起一抹带着点小得意的笑:
“别担心,这点温度算什么。我这双手,如今可皮实得很。”说着,她稳稳拿起那枚温热的挞,将迭好的字条压在下面,动作利落,“莱纳斯也爱吃甜的,我就不用了。烦劳你跑一趟,把这个给他送去。”
“可是……”侍女脸色“唰”地白了,声音里透出几分仓惶,“夫人、夫人那边或许、或许已经……”
“无妨,”伊莉丝打断她,重新拿起剑术书,目光专注地落在图谱上,语气随意,“送你的便是。至于他收不收,怎么处置,随他。”
半晌,房间里只剩下梳子划过发丝的细微声响。伊莉丝察觉到侍女仍僵立在原地,疑惑地再次抬眸:
“还有事?”
“没、没有了!”那侍女像被针刺到般猛地一颤,额角悄然滑下一滴冷汗,她深深一福,姿态僵硬得如同一具生锈的铁皮人偶,
“奴婢……遵命。”声线颤抖。
端着盘子、脚步仓促的侍女消失在门外,背影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伊莉丝与身后梳头的侍女在镜中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眼中都浮起一层疑云。
“兴许……是新来的,没见过世面,紧张了?”梳头侍女猜测着,手中的动作缓了缓。
“也许吧。”伊莉丝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敲了敲书脊,将那丝疑虑暂时按下,“发髻不必太繁复,简单些,再替我备一套利落的便装来,稍后要去见个故人。”
“是,殿下。”
——
“伊莉丝……让你送来的?”
莱纳斯倚在窗边,语气刻意装得漫不经心,眼神却像钩子一样钉在那盖着金属罩的托盘上。
“是的,殿下。”侍女的声音低如蚊蚋。
带着一种隐秘的、连自己都唾弃的雀跃,莱纳斯故作姿态地踱步过去,指尖轻轻一挑,揭开了罩盖。当目光触及盘中那几样再寻常不过的点心时,一股莫名的、巨大的失落感瞬间席卷了他。
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没有他幻想中任何特殊的标记或暗示。
“没心肝的女人……”
他低声嘟囔,带着怨气随手抓起一块挞。
点心离盘的瞬间,下面压着的、洇开点点油迹的白色纸条便露了出来。
“这是……”
莱纳斯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想伸手去拿,猛地意识到还有旁人在场,立刻像被烫到般缩回手,强自端起架子,用尽量平稳的声线吩咐:“好了,东西放下,你退下吧。”
侍女依言行礼告退。门扉合拢的轻响刚落,莱纳斯立刻丢开点心,几乎是扑过去抓起了那张纸条。
雪白的纸页上染着几点碍眼的油渍,一向有洁癖的他此刻竟浑不在意。他急切地展开纸条,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男孩的目光贪婪地扫过纸面——然而那里只有一行字:
我们做朋友吧?
朋友?!
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方才看到点心时的失落瞬间被这行字催化成燎原的怒火,直冲头顶,一股难以言喻的抽痛感在胸腔里炸开。
“谁要跟你做朋友!”
他低吼一声,猛地将纸条攥紧,揉成一团,手臂高高扬起,作势就要狠狠掷向墙角。然而,手臂在空中僵持片刻,最终却颓然落下。
莱纳斯颓然跌坐回椅中,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将那皱巴巴的纸团一点点、近乎小心翼翼地又一次在手心里抚平。
目光从纸上那行刺目的字,缓缓移到桌上那盘逐渐失去热气的点心。一股混合着委屈、不甘和自暴自弃的情绪汹涌而上。
男孩泄愤似的抓起两块点心,看也不看,一股脑儿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得像只仓鼠。酥脆的外皮如雪片般簌簌落下,沾满了华贵的衣襟,他也顾不得,用力咀嚼着,含糊不清地嘟囔:“谁稀罕跟你做朋友……本少爷才不稀罕呢……”
温热的液体却毫无预兆地冲出眼眶,悄无声息地滑过他沾满点屑油光的脸颊,砸落在手心里紧攥的、沾着油渍的纸条上。
城堡后勤部的院落像个巨大的、湿漉漉的蜂巢。
大大小小的木桶挤挤挨挨地排列,里面泡满了深浅不一、堆积如山的各色衣物。浆洗衣物的妇女们穿梭其间,佝偻着腰,奋力捶打、搓揉、拧绞,水声哗啦,拍打声沉闷着此起彼伏。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刺鼻的皂角与劣质碱水混合的气味,几乎盖过了晾衣绳上湿布散发出的潮气,湿漉漉的地砖上映着一片片灰蒙蒙的天光。
玛格穿着灰扑扑的粗布侍女服,仅剩的右臂正费力地将一件吸饱了水、沉重无比的床单从硕大的浆洗桶里拖拽出来。
她咬着牙,腰背挺直了些,额上沁出的汗珠混着溅起的水滴滚落,她抬起手背抹了一把,拿起一旁沉重的实木棒槌,一下,又一下,机械地捶打着摊在石板上的床单。
浑浊的污水四溅开来,不可避免地喷溅到她早已半湿的袖口和粗糙的衣料上。
女人直起酸痛的腰,重重喘了口气。视野里,突兀地闯入一双与这腌臜环境格格不入的、擦得锃亮的宫廷小羊皮鞋。
玛格的动作顿住了,只一瞬,又恢复了捶打,力道似乎更重了些。
“若是专程来看我落水狗的狼狈,”
她头也没抬,声音冷过冰窖里的石头,棒槌再次重重落下,发出“啪”的一声闷响,“就尽情笑吧。这里的活儿,不到天黑可干不完,你有的是时间。”
水花溅上她疲惫而麻木的脸。
“本来呢,”伊莉丝极其自然地走到玛格身边,挽起袖子,伸手帮她把湿床单的另一头从桶里捞起,水珠沿着她结实了些的手腕滚落,“我是打算叉着腰,先仰天大笑三声,再好好数落你一番的。毕竟你这人吧,啧啧,嘴巴刻薄,眼神儿挑剔,还总爱挑我的刺儿。”
两人合力拧绞着沉甸甸的布料,水哗啦啦流回桶里。
“不过嘛,”伊莉丝喘了口气,侧头瞥了玛格一眼,眼神复杂,“看你落魄成这副样子,本姑娘忽然就……心软了。”
两人沉默着一起将拧干的床单抖开,挂上高高的晾衣绳。玛格在粗布围裙上蹭了蹭湿漉漉、冻得有些发红的手,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冷笑,刚想反唇相讥,伊莉丝却抬手制止了她。
“打住。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无非是些风凉话。”
伊莉丝深吸一口气,脸上的轻松褪去,神情变得异常认真。她后退一步,对着玛格,深深地、郑重地鞠了一躬,
“首先,我道歉。为过去的事,为我曾经带给你的伤害……还有,”她的目光落在玛格空荡荡的左袖上,声音低沉下去,“这个。我知道这句道歉迟到了太久,也轻飘飘的,可能一文不值。所以——”她直起身,目光坦然迎上玛格那双沉静得看不出情绪的眼睛,鼓足勇气,语速飞快地说,“你想让我怎么谢罪,尽管开口。”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远处捶打衣物的闷响单调地重复着。
“你来之前,”
良久,玛格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心里应该也猜到了吧?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穿着这身衣服,干着这种活计?”
伊莉丝平静地看着她,没有打断。
“围猎那晚,”玛格一字一顿,目光锐利如刀,直刺伊莉丝眼底,“你被绑进山洞……消息,是我放出去的。”
果然。
伊莉丝脸上没有丝毫惊讶或愤怒,只有一种近乎透彻的了然。她轻轻点了点头,转而问道:“那现在……我们算是扯平了吗?”
“扯平?”
玛格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勾起一个冰冷而嘲讽的弧度,“你虽然……”她顿了一下,目光在伊莉丝身上扫过,最终定格在她坦然的脸上,“也失去了某些东西,但本人到底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连油皮都没蹭破几块。跟我比?”
她抬起断臂处空荡荡的袖管,冷笑,“差太远了。”
“那你开个价码吧,”伊莉丝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无奈,再看向玛格时,眼神很快又变得锐利,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试探,“你料到了我会来找你,对不对?你在这里,不只是等着我道歉那么简单。”
“难道我会天真地以为,尊贵的伊莉丝殿下是忽然良心发现,专程跑来可怜我这个残废的吗?”玛格嗤笑一声,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火花四溅。
“你想从我这里撬开一条缝,挖出围猎那晚的真相。关于到底是谁想让你死,为什么……对吗?”她微微扬起下巴,语气里是一种洞悉的笃定。
“没错。”
伊莉丝坦然承认,收起了平日里待人接物的和煦,眼神沉静而坚定,“作为交换,你想要什么?”
玛格没有立刻回答,垂眸,视线落在自己粗糙红肿、布满冻疮的右手上。
片刻后,她抬起头,抛出一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打破了沉重的气氛:
“你……会玩游戏吗?”
扑棱棱——
寂静的夜色被羽翼划破。一只通体雪白的夜枭如同夜色凝结的幽灵,落在精雕细琢的石雕窗沿上。
黑暗中,它那双熔金般的眼眸幽幽发亮,仿佛嵌在阴影里的两粒星子。夜枭抬起一只覆着细绒的爪子,姿态优雅地搔了搔下颌,那条伶仃细腿上,绑着一卷羊皮纸条,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冷白。
刚沐浴完毕的男人带着一身氤氲的水汽走近窗边。微敞的丝质睡袍领口下,水珠沿着肌理分明的胸膛蜿蜒滑落,没入更深的阴影。微湿的金色短发凌乱地贴在额角,几缕发梢还在滴着水,沿着下颌线,滴落在锁骨凹陷处。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轻轻抚过夜枭蓬松的顶羽。鸟儿舒服地眯起那双金瞳,尖喙亲昵地、试探性地轻啄了下他的指腹,发出细微的“嗒”声。
“乖孩子。”
洛兰低语,指尖灵巧解下鸟腿上的束缚。
借着摇曳的烛光,他展开那卷犹带着夜露微凉的羊皮纸,目光扫过上面一行潦草却锋利的字迹:
“起义军异动,速归。”
“阿瑞斯……”
洛兰低喃,指尖无意识地在纸卷上摩挲,烛光在他俊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
“偏偏挑这种时候……”男人眸子里闪过一丝冰冷的烦躁。
一声轻响,纸条的边角被烛火舔舐,瞬间化作跳跃的火焰和细小的黑色灰烬,飘散在微凉的夜风中。
他轻轻推开书桌上一个狭长的黑檀木匣。
匣内铺着深红色的丝绒软垫,其上静静躺卧着一根长鞭。
它并非战场常见的粗粝刑具,而是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鞭身由无数根细如发丝的秘银丝线精心编织缠绕,在烛光下流淌着内敛而冷冽的金属光泽,打磨温润的黑曜石镶嵌在手柄处,造型流畅优雅,隐隐蕴含着强大的韧性与力量。
洛兰的指尖眷恋的轻柔抚过鞭身的每一寸冰冷纹路,对着身后浓重的黑暗,勾了勾手指。
一个全身裹在夜行衣中的身影,如同从阴影中剥离出来的一缕墨痕,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头颅深深垂下。
“替我把它,”男人目光依旧胶着在银鞭上,声音低沉而清晰,仿佛透过这冰冷的金属,能看见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身影,“交到伊莉丝手上。”
他执起长鞭,在手中感受那沉甸甸的分量和独特的冰凉触感,指腹轻轻摩挲着黑曜石手柄,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虚空中的某人低诉:
“抱歉,恐怕没有时间与你当面道别了……只愿待尘埃落定,我能如同此物一般,”眼底的深情与执着几乎要满溢出来,“常伴你左右,守护你……直到永远。”
啪嗒。
一声轻响,精美的木匣应声合拢,将那抹银光锁入黑暗。
窗沿上,雪白的夜枭振翅而起,无声地融入深邃的夜空,很快消失在繁星点缀的天幕尽头。一枚洁白的翎羽被气流卷起,悠悠飘落在冰冷的石窗台上,仿佛一个无根的漂泊者,在为自己寻找一个永恒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