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
作者:
许慎之 更新:2025-08-19 15:34 字数:3651
太阳神的金焰战车碾过艾尔瓦德的天穹,泼洒下熔金般的炽烈光芒。大地如同被投入锻炉的铁砧,蒸腾的暑气是它无声的臣民,在死寂中扭曲升腾,发出无声的、灼热的欢呼。
领主城堡选址的“精妙”之处,在此刻才显出几分价值。
当整座城池在酷热中奄奄一息,唯有这座踞于高处的石头堡垒,吝啬地攫取着稀薄的凉意。一丝风,如同被赦免的囚徒,小心翼翼地穿过回廊,最终拂过凉亭的雕花石柱。
亭中,一人的足尖倏然轻点。
“叮铃——”
脚踝上缠绕的细密金铃,在寂静中炸开一串清越的脆响。覆面的薄纱下,面容难辨,唯有那双深邃的绿眸在阴影中若隐若现。
男人手臂轻抬,手腕上层层迭迭的黄金臂钏竟纹丝不动,仿佛焊死在蜜色的肌肤上。腰肢牵动,流畅的肌肉线条在薄如蝉翼的金色裟罗下起伏、收紧、舒展,如同某种原始而危险的韵律。
蹁跹的舞步徐徐展开,脚下步法精妙变换。阳光穿过凉亭顶部盘虬的藤蔓,筛下碎金般跳跃的光斑,落在他身上,如同神祇漫不经心的点染。
没有丝竹管弦,唯有足铃应和着动作,时而低语,时而急鸣,单调的音节反而将观者的心神死死钉在那具充满生命力的躯体上。
沙塔尔的舞步时而如流风回雪,轻盈得仿佛能踏着光尘而起;时而又似磐石坠地,带着一种沉雄的力量感。这舞蹈仿佛本就从荒原的沙砾与风中诞生,与周遭的微凉气流浑然一体。
动作渐疾,金色的裟罗、飘拂的面纱、额间幽蓝宝石的额饰,在旋身中纠缠飞扬,宛如一朵于虚无中骤然盛放的、层层迭迭的妖异金莲,璀璨夺目,又带着致命的诱惑。
叮铃铃铃——!
铃音陡然急促如骤雨,周遭的空气似乎被无形的鞭子抽动,汇成一股裹挟着热浪的旋风。
就在这狂飙的顶点,一切倏然凝固!
所有的动势被强行扼住,他的身体定格在一个充满张力、近乎献祭般的姿态上。胸膛微微起伏,薄纱下透出压抑的喘息。
那双绿眸扫向亭外一处不起眼的阴影角落时,还残留着几分来不及敛去的、沉浸在舞蹈中的炽烈光芒。
“鬼鬼祟祟地藏着,算什么?”他声音微哑,带着一丝运动后的热度,却冷得像淬了冰的刀锋。
话音刚落,柱子后面便响起一阵稀稀拉拉、带着点尴尬的掌声。
伊莉丝迈着一种极其别扭、仿佛踩在刀刃上的步伐,慢腾腾地挪了出来。
“跳得……咳,太厉害了,看得我都忘了喘气。”她一本正经地找补,扬了扬手里拎着的一只渗着冰凉水汽的陶壶,咧嘴扯出个笑,“喏,慰劳你的,冰镇薄荷茶。”
沙塔尔的目光在她那近乎同手同脚的怪异姿势上停留了一瞬,薄纱下的嘴唇似乎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问,只侧了侧身,让出地毯上一片空位。
两人在编织繁复的地毯上席地而坐。
伊莉丝主动提起陶壶,汩汩的冰茶注入粗陶杯,杯壁瞬间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
她将其中一杯冒着森森寒气的推向他。
“这舞……学了多久?”她啜了一口冰茶,凉意激得舌尖一麻。
“从会走路开始。”沙塔尔端起杯,声音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杯壁。
伊莉丝被这轻描淡写的回答噎了一下,忍不住偏头,细细打量他。
从会走路就开始?那岂不是……
“‘沃尔坎人是天生的情人’,”他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嘴角牵起一个近乎刻薄的弧度,眼神却空洞地落在自己缀满宝石、在阳光下几乎能晃瞎人眼的衣饰上,“这话你总听过。在那种鬼地方,卖儿鬻女是再寻常不过的活命营生。饿死的全家和断掉的骨肉筋,你说哪个更疼些?”
“那你……”伊莉丝的声音低了下去,“喜欢跳舞吗?”
“喜欢?”沙塔尔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垂眸看着自己这身被精心雕琢成“贡品”的皮囊,自嘲的意味浓得化不开,“比起虚无缥缈的‘喜欢’,它更像刻进骨头里的本能。在你把我弄到这笼子里之前,我在那些不见天日的屋顶下,伴着人牙子沾了盐水的鞭子,度过了不知多少年头。
练舞、练舞、还是练舞……连看一眼白天的太阳,都是种奢望。”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钝刀子割肉般的疲惫。
“在这里,”伊莉丝的声音忽然响起,像一道清冽的溪流,猝不及防地冲散了他周身弥漫的灰暗,“没人能强迫你做任何事。厌倦了跳舞,那就停下;讨厌这身衣裳,”她的手指随意地指了指他满身的珠光宝气,“扒了扔火堆里,也没什么大不了。”
这理所当然的语气,仿佛在陈述一个极其简单的真理。
沙塔尔怔住了,那些横亘在他生命里、沉重如山的枷锁,在她口中竟变得如此……轻飘?
他下意识地看向她。
女人正枕着手臂,毫无形象地仰躺着,眯着眼望向亭顶筛落的光斑,嘴角噙着一丝闲适的弧度。
“你看,”她轻声说,像在分享一个众所周知的秘密,“今天的阳光,多好。”
沙塔尔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风拂过藤叶,沙沙作响,摇曳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那光线明亮、灿烂,穿透了亭顶的阴翳,带来的并非灼人的酷热,而是一种……一路暖进肺腑、几乎让人眼眶发酸的悸动。
“看来我得收回之前夸你的话了,”伊莉丝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点懒洋洋的味道,“戴着镣铐跳的舞,再美,也算不得真正的舞蹈。”
眼眶深处猛地一热,一股酸涩毫无预兆地冲上鼻腔。
沙塔尔狼狈地别开脸,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一种矛盾而又扭曲的情绪涌上心头——让他既想靠近这荒谬的温暖,又想用尖刺将眼前人推开。
“你这领主倒是清闲得很,”他故意让声音带上点刻薄的鼻音,“在我这儿赖了半日,政务都喂狗了?”
“舟车劳顿,骨头都快散架了,总得喘口气。”伊莉丝闭着眼,像是梦呓,“养精蓄锐嘛……谁知道哪天就有场硬仗要打呢?”语气半真半假。
一片翠绿的叶子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落在她铺散的发间。
“那你倒是会挑地方,为何不去找你那些跟班,偏来这里寻我的麻烦?”
沙塔尔口中嫌弃,却觉得那点突兀的绿意格外碍眼,指尖微动,下意识想替她拂去——
“因为……”伊莉丝开口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坦然,“你不喜欢我。”
那只伸到半空的手,如同被无形的冰霜冻住,骤然僵滞。
薄纱下,他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
“啧,听着真矫情?”她似乎浑然未觉,自顾自地换了种说法,依旧闭着眼,“换个说法吧,躺在这亭子里挺自在,跟你待一块儿……也挺舒服。就这么简单。”说着,拍了拍身边的地毯,像在邀请,又像只是无意识的动作。
那只僵在半空的手,极其缓慢、不着痕迹地收了回来,仿佛从未有过任何意图。
沙塔尔重新披上那副冷冰冰的面具,视线投向亭外,声音听不出半点波澜:“看来……喜欢你的人,找上门了。”
伊莉丝像被蝎子蜇了般猛地弹坐起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个耀眼的金发身影,正穿过庭院,目标明确地朝凉亭大步走来。
“下次再来找你!”
她丢下一句,几乎是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仓促地拍了拍沙塔尔的肩,那力道与其说是安抚,不如说是借力,随即一溜烟便消失在了亭角繁茂的藤蔓之后,只留下一地细碎的阳光和若有似无的薄荷茶香。
……
一路如同被恶犬追赶,伊莉丝最终决定先逃离这座令人窒息的石头堡垒,离那个阴魂不散的家伙越远越好。
她几乎是扑到城堡厚重的大门前,恰好撞见一队人马被守卫蛮横地拦在吊桥之外。
“艾琳?”她眯着眼,不确定地朝领头那个风尘仆仆却难掩风情的女人喊道。
艾琳闻声回头,脸上瞬间绽开一朵明艳的笑容:“伊莉丝小姐!啊不——”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动作流畅地俯身,行了一个标准得挑不出毛病的礼,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恭敬与熟稔,“瞧我这记性,该叫您城主大人了。”
估计是前几日那场“与民同乐”的鸿门宴上露了脸,才叫她认出来。
伊莉丝心下了然。
“来送货?”她走近几步,目光扫过艾琳身后的几辆盖着油布的板车。
“不,是专程来寻您的。”艾琳脸上掠过一丝窘迫,飞快地将身后一个红头发的姑娘往前拉了拉,像在展示一件挡箭的盾牌,“还有安娜,这孩子也念叨着想见您。”
“找我?”伊莉丝挑眉,目光一瞥,冷冷钉在门边那几个低眉顺眼却纹丝不动的守卫身上——估计是山羊胡的手笔,这老狐狸,竟敢玩隔绝视听这套把戏?
“如此慢待宾客,”她声音带着贵族特有的、高高在上的傲慢腔调砸在守卫头顶,“真是将前领主对你们的‘教导’,学得深入骨髓啊!”最后几个字,咬得又重又慢,如同宣判。
守卫们浑身一颤,膝盖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扑通”几声,齐刷刷跪倒在滚烫的石地上,额头紧贴地面,大气不敢出。
“我嘛,就不越俎代庖,做那‘狗拿耗子’的蠢事了。”伊莉丝唇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冷笑,目光掠过他们抖如筛糠的脊背,“你们自去……向‘该去’的地方,领你们应得的‘教诲’吧。”她刻意加重了“该去”和“教诲”,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转向艾琳和安娜时,她脸上那层冰封的厉色瞬间消融,又变回了那个带着点漫不经心、却意外好相处的模样,声音也温软下来:“走吧,我们进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