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
作者:
许慎之 更新:2025-10-03 16:02 字数:2990
城中怪病如退潮般无声消弭后,艾尔瓦德仿佛大梦初醒,重新被鼎沸的人声与浓烈的生活气息填满。街巷间,商贩的吆喝再次变得底气十足,香料、烤肉与麦酒发酵的醇厚气味交织蒸腾,氤氲出往日熟悉的喧嚣。
艾德酒馆那焦黑倾颓的残骸旁,一家新开张的酒馆俨然成了新的热闹中心。木质舞台中央,聘请来的弹唱女郎拨弄琴弦,悠扬婉转的歌声正吟诵着一曲新编的传奇叙事诗——故事的主角,自然是兄弟会前段时日于城外荒镇雷霆出击,解救大批失踪人口的壮举。
就连吧台旁悬挂的、写着每日特色菜品的小黑板,也依稀带着几分旧日艾德酒馆的影子。更巧的是,那忙碌的掌柜也是个秃顶,不知是有意模仿还是无心偶合,言谈举止间,竟隐隐透出几分艾德生前的圆滑与热络。
生意便在这般经营下一日火过一日,掌柜拨弄算盘珠子的噼啪声清脆急促,望着流水进项,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
然而,在这满堂喧闹、醉意醺然的宾客中,却有一桌气氛迥异。一人虽已酒至微醺,面上却无半分喜色,只愁眉深锁,不住唉声叹气。
“今日不是特地为你庆贺兄弟会帮你寻回家人么?方才还好好的,这又愁些什么?”邻座一位醉眼惺忪的朋友揽过他的肩膀,喷着酒气问道。
“你家口简单,哪里懂得我的难处。”那人拂开肩头的手臂,仰头灌下一大口酒,喉结剧烈滚动,“眼看灯节将至,一年将尽,我是在愁来年的赋税……要是还如往年一般沉重,可如何筹措?”
“我当是什么大事!”朋友闻言,反而松了口气,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凑近他耳语,“告诉你,不必愁了。我有个在城堡里当差的亲戚透露,上头新来的那位,”他鬼祟地指了指窗外远处山丘上沉默矗立的领主城堡,“昏迷好些天了,听说……快不行了。上头那些人,哪个不是各怀鬼胎?只等她一咽气,必定乱成一团,谁还有闲心管咱们这点税赋?”
“竟有此事?那位新领主不是位年轻的贵族小姐么?怎会病得如此突然,而且之前一点风声也未听闻……”那人将信将疑。
“信不信由你!”酒意上涌,朋友耐心尽失,从鼻腔里挤出一声不屑的冷哼,“管她小姐还是老爷,这些骑在咱们头上的贵族,哪个不是吃人不吐骨头?这般死了,倒干净!”
“可她上任后,惩治了不少贪官污吏,也推行了许多惠民之策,我看……倒像个好领主。”那人试图争辩。
“嗬!明年税银还没着落,倒先同情起贵族老爷了?我看你真是丫鬟的命,操着小姐的心,愚不可及!”
那人不再言语,沉默地又灌下一口酒,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
远处,那座昔日里总是灯火通明、如同泥黄色巨兽盘踞的领主城堡,此刻几乎完全融入了沉沉的夜色,只在呼啸的夜风中留下一个瘦削而孤寂的剪影,萧索得令人心头发凉。
——
“妈妈,姐姐!”领主寝殿内,艾琳如常带着孩子前来探望伊莉丝。
小家伙已能蹒跚走路,双脚刚一沾地,便迫不及待地伸手指向那张华丽的大床,踉踉跄跄地奔过去。
艾琳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跟上前。
小女孩踮起脚尖,扒着高高的床沿,好奇地望向深陷在柔软衾被中那张苍白消瘦的面孔,大眼睛里满是困惑,似乎在奇怪为什么这位姐姐总是不肯睁开眼睛和她玩耍。
“这是伊莉丝姐姐。”艾琳弯下腰,在孩子耳边不知第多少次柔声重复。
“伊……莉丝……姐姐。”小孩儿奶声奶气地模仿着,目光牢牢锁住那张日渐憔悴的脸,一只小小的手努力向前伸着,想要抓住几缕散落在枕间、色泽已不复往日光润的发丝。
身后传来门轴转动的轻响,艾琳连忙捉住女儿不安分的小手,将人抱进怀里。
“正奇怪这里怎么没人,原来是去换水了?”她转过身,对端着铜盆走进来的卡斯帕解释道,“我带她来看看伊莉丝。”
男人微微颔首,算作回应。他走到床边,动作熟练地将软巾在温水中反复浸透、拧干,又细致地在自己手背上试过温度,方才开始为伊莉丝擦拭脸颊与双手。
每一个动作都极尽轻柔,仿佛对待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
艾琳神色复杂地凝视着卡斯帕忙碌的背影。他整个人清减得厉害,状态甚至比床上昏睡的人更令人担忧。那一头标志性的月白长发疏于打理,失去了往日的光泽,甚至隐约能看见几缕新生的墨色发根掺杂其间,对比鲜明得刺眼。俊逸的面庞因瘦削而棱角愈发分明,下颌布满了青黑色的胡茬,眉眼间凝结着长期缺乏睡眠留下的浓重疲惫与憔悴。
她感觉到男人像一根绷紧至极限的弦,周身都散发着摇摇欲坠的危险气息,仿佛任何一丝微小的刺激都可能让他彻底崩溃。
然而,当他转向伊莉丝时,那双手却又稳得出奇,动作有条不紊,小心谨慎到了极点。
“你也别太逼迫自己了,”艾琳轻拍着怀中渐渐睡去的孩子,忍不住出声劝道,“若是你先熬垮了,还怎么撑到她醒来那天?”
卡斯帕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轻柔地将伊莉丝鬓边一缕碎发别至耳后,目光久久流连在那张沉睡的容颜上,仿佛要将每一寸轮廓都刻进心底。
“夜深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因长久的沉默而略带沙哑,“带孩子回去休息吧。”
艾琳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何尝不知劝慰无用?城堡里的这几个男人,倔强起来如同磐石。眼前的卡斯帕自不必说,还有那个只敢远远站着、默默垂泪的沙塔尔,更不用说那位将自己整日关在房里、几乎不眠不休钻研医术典籍的索维里斯——不用看也知道,此刻他房间的灯火,定然又会亮至天明。
她抱紧孩子,正踟蹰着是否该再劝几句,眼角的余光却猛地捕捉到床上之人搭在锦被外的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勾动了一下!
“醒了!她醒了!”艾琳激动得差点惊醒了怀中的孩子,连声惊呼冲口而出。
卡斯帕霍然转头,呼吸瞬间屏住,目光如锁链般死死缠在床上那人身上。狂跳的心脏几乎要撞破胸腔,他下意识地抓过伊莉丝微凉的手,贴在自己唇边一遍遍亲吻,眼睛一眨不眨,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
在几近凝固的等待中,女人薄薄的眼皮下,眼珠确实开始缓慢地转动。紧接着,那沉重的眼帘如同挣扎着破茧的蝶,颤动着,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我、我去叫索维里斯!”艾琳抱着孩子,转身便向外冲去,脚步声在空旷的殿内急促回响。
伊莉丝迷蒙的视线渐渐聚焦,终于认清了眼前人。她扯出一个苍白无力的笑容,被男人紧握的手微微动了动,想抬起来,却终究徒劳。
“你是真的吗……”她气若游丝,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转而用带着些许戏谑的微弱气音调侃道,“这位……不修边幅的大叔,你是谁呀?我怎么……不认得……”
话音未落,一滴滚烫的液体猝然跌落,砸在她被他紧握的手背上。
卡斯帕猛地俯身,将她紧紧拥入怀中。那拥抱带着失而复得的恐惧与珍视,双臂因极力抑制的情绪而剧烈颤抖着。
“别再离开我……”他将脸深埋在她颈侧,滚烫的泪水无声浸湿了她的衣襟,破碎的哀求如同泣血,“求你……求求你……”
一只虚弱的手在他背后摸索着,似乎想要给予些许安抚的轻拍,却在即将触碰到他绷紧的脊背时,陡然失去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垂落下去。
“伊莉丝醒了?情况如何?”
殿门被猛地推开,索维里斯带着一阵风疾步闯入,然而映入眼帘的,却只有卡斯帕依旧维持着那个俯身拥抱的姿势,如同一尊瞬间被冻结的雕像,凝固在床榻边。
而床上,那本该苏醒过来的人,眼帘已重新合拢,呼吸微弱而平稳,仿佛方才那短暂的对视与低语,不过是绝望中滋生的一场转瞬即逝的、集体性的甜蜜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