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〇)电光石火
作者:春与愁几许      更新:2025-11-14 15:54      字数:3338
  小钟忙里偷闲将《雷雨》完整读了一遍,才明白为什么大钟对蘩漪有完全不同的印象,至少跟只看教辅书上速通版摘要的同学不同——原着的描述就是如此——蘩漪既是从古典画里走出来的东方美人,也有难以将就的野心,未曾消逝的青春激情。
  只有考虑到这点,才能理解她在剧中做出这样那样疯狂的事。那般聪明的女人是会因为自负走入形同坟墓的婚姻,就像年轻时的敬亭会嫁给比她大十几岁的绝情资本家,最终又不甘寂寞地独自逃走。
  想通的一瞬间小钟很兴奋。经典不愧是经典,好的文学映照着她所生活的世界,像宿命,像一道首尾相连的衔环,将未曾交会的人紧密相连,变成知己。
  但好像有点晚了。演出在即,表演已经由反复的排练逐渐定型,小钟好像交卷的一瞬间才知道有道题写错,想改也无力回天。
  怀疑一旦萌生,就很难再装作相信。小钟既没法按原来的演出方式入戏,又来不及去摸索新的感觉。
  迷茫。
  收尾的集体排练,小钟几乎不在状态。雨然导演也有点担心。
  为尽快找回入戏的感觉,晚上她对大钟道:“你能不能对我坏一点?就像……那天晚上……”
  他又为那次失败的做爱道歉。
  小钟继续撒娇,“过两天就要登台,可我忽然觉得不认识自己要演的角色了。”
  但他若即若离地吻她,将她抱在书桌上。小钟不满地正要埋怨,他却投来欣慰地望她,道:“你好认真。”
  “那是当然。难道因为不用考试,就可以随便敷衍吗?”小钟理直气壮地叉腰,“你快点,配合一下。”
  大钟板起脸不到五秒,又懒懒收回手,“我不要。”
  “帮个忙嘛。想象我们已经在一起很多年,你几乎对我失去兴趣——”
  他轻轻打断,“你太紧张了,今天就好好休息吧。已经排练那么久,平常心去演,不会有问题。”
  小钟怅然若失地发起呆。
  他换了种思路提议,“那……今天我当猫猫。”
  久违的词语。他的意思是今天可以给她玩,SM,他当M。他没有那方面的特殊癖好,但发现小钟有,于是抓住她的小辫子“约法叁章”——多半是哄她读书、只赚不赔的好事,她愿意专心学一下午,他就陪她一晚上,时不时还有惊喜,他的情趣装扮,猫女仆,透视蕾丝,裸身珠链……
  后来旋踵而至许多事,这项美妙的家庭计划才渐渐搁置。小钟知道要做未来的打算,不需要提醒就会收心努力。在未有实践的年代,她以为自己要的是层出不穷的花样,浓墨重彩的刺激。等新鲜劲过去,她才发现真正想要的爱很简单,是孤立于现实的安全感。游戏,扮演,或仅仅是赤裸相拥,都能带来这样的感觉,整个世界都与这份爱无关。就算做爱变成连在一起什么都不做,她也喜欢。
  小钟心软了,只是此刻提不起劲,有心无力,“还是等表演完,给你机会。”
  大钟仍是引诱,“战士在出征以前就该纵情宴饮,尽所欢爱,这样上战场也能发挥出全部的实力。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
  “再来年高考,你可不可以也这样跟我说?”
  你会不会还在我身边?
  小钟想见前途未卜的将来,忽然对此刻的他无比眷恋,捧着他的头发又改了主意,“把我干死。”
  她将那个秘密告诉他。他果然诧异地翻遍她的全身,该有的东西没有找到。
  光溜溜的兽类小钟。
  她想要的终将得到。
  -
  登台倒计时两天。雨然导演带着她的左膀右臂特意出了趟外勤,打算一次性将服装、道具准备完全。
  唯独繁漪的演出服迟迟定不下来。小钟穿自己的裙子俨然“地雷系少女”,一眼看不像繁漪,但若穿戏服店里太过老气的旗袍,又像小孩偷穿大人衣服,也不成样子。
  能逛的店都逛完,她们又去拜访敬亭。小钟记得敬亭有不少旗袍。
  听说小钟要登台演剧,敬亭意外地热情高涨。也不及问演什么,她就满面春风地载着少女们回家看衣服,一路上净聊别的话,流行乐,男明星,初冬皮肤护理……
  小钟除外。她还对她跟父亲联手将她送去外地的事耿耿于怀,提不起劲,何况这都不是她感兴趣的话题。
  敬亭不想在同学面前提早前的事,一个劲招待她们,胸有成竹地拿来一袭书卷气的旗袍,青绿山水的配色,在小钟身上比了比,颜色正衬她穿。
  但同样不像繁漪。
  “颜色可以更压抑一点。”旁观的两人道。
  “一定要旗袍?要不然直接穿吊丧的套裙?够压抑了吧。”敬亭提议。
  “民国有女式西装裙吗?”
  敬亭听这话恍然大悟,“原来你们要演民国的剧。”她又翻出一身阴丹蓝的旗袍,“看这个,是不是很有民国女学生的味道?”
  小钟却许愿道:“我想要一件有钱姨太太的旗袍。”
  敬亭笑得合不拢嘴,“哎哟,你要演姨太太啊。”
  “不可以吗?”
  “准确地说算是大太太。”雨然弱弱纠正。
  叁人看着眼前的裙子陷入沉思,打算做最后的妥协。
  但敬亭还在往衣柜深处翻找,翻出一件深紫色金线绣花的无袖旗袍,一看就很贵气,远远望去近似黑色。看到敬亭将旗袍展开,少女们的眼睛又亮了。
  “我觉得就是它了。小钟,你快上身试试看。”
  换衣服的间隙,敬亭又跟两个女孩有说有笑。小钟换好旗袍却不敢出来,趴在衣帽间门边暗中张望。
  一下从冬衣换成夏衣,小钟很不习惯。她绝少穿这样轻薄又修身的面料,抱着没遮拦的手臂,几乎感到自己是只误入人类社会的猴子。
  敬亭对家里的响动很敏感,知道小钟换好了又不出来,就来衣帽间看是怎么回事。她整了整小钟的衣襟和仪态,上下端详了遍,将不不相配的低马尾解开,对镜盘成丸子,“你穿这身貌相好。”
  “穿这个有点冷。”小钟又抱臂缩成一团。
  “外面搭个皮草披肩,开空调的室内足够了。”敬亭又将她转过身看背后,“大小也刚好,最多是肩这里可以再改改。”
  小钟略带叛逆地转回身,揪揪腰上的一圈空余,“大了。”
  敬亭也揪了揪她捏起的小尖,“这点放量还是要的,不然走动什么都不方便。以后这件就给你了怎么样?我穿不合适,还没穿出去过。”
  “你留着吧,平时没机会穿。”
  敬亭笃定这衣服该是她的,“明天我去找裁缝改改。你们什么时候表演?”
  “后天,现在改来不及了。”
  “两天时间……”敬亭略加思考,“我能去看吗?演出前可以把旗袍送来,还可以给你们帮忙。”
  “不用了吧。你来看我紧张。”
  小钟认为自己演繁漪时,实则演的是年轻时的敬亭,在敬亭这里找到合适的衣服以后,更确信了这一点。如果本人来看表演,场景就太微妙了。
  敬亭不改期待望向她。
  最后小钟妥协了。大约在她心底,终究希望敬亭来看。
  她们母女连在一起的时刻太少。
  然而,就像往昔无数次的阴差阳错再度重演,敬亭想来却没来成。门卫不让进,说今天不是开放日,家长不得无故进校。但明明其他班也有家长来,应该可以进的。小钟挖空了脑子想办法。敬亭解嘲地说,大概是出过上次的事,她的车牌被学校安保悄悄拉黑了。衣服暂存在接待室,她跟朋友做水疗去了。
  小钟没有问大钟会不会来。好像这是一件不必过问的事,她们的心底都有答案。
  他来了。
  在晚会前的后台,她的妆正化了一半。意料之外,惊得她画眉落空一笔,往后的毛流全乱了。她听见其他同学跟他打招呼,他说宋姐的小孩生病来不了,晚上有什么事就找他。
  小钟收拾了化妆品,到走廊的沙发继续化。他转了一圈又出来,转至小钟身后,看着窗里她的侧影。手搭着沙发的边缘空垂,却似搭在她肩头。
  “你不要命了?”她小声怪道。
  他看着她不作声。
  久违又熟悉的眼神,像那天偶遇在黄昏的楼道,彼时她还说不出这里面是欲望灼身的气息,是自知被蛊惑却心甘情愿。他很久没露出这样的眼神。大抵是欲望满足以后会化作灰烬态,透出近死的气质,冷淡,低迷,无谓。但它还有玉石俱焚的壮烈,不知在未来的何处爆发。
  她装作不懂他的暗示,将敬亭进校失败的故事向他讲了一遍。
  “好可惜。”他道。假惺惺的可惜。下一句才是他的真意,“你吃饭了吗?”
  “吃了两块馒头。”
  “那怎么够?现在还有时间。”
  小钟摇头,“来不及了。吃多了影响表演。”
  他失望地将手移开,转过身,背对她倚在沙发背,“早知道早点来找你了。”
  “等晚上回去不行?你就这么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