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甲虫
作者:森木火火人      更新:2025-10-22 16:57      字数:3865
  秦玉桐仰头,看着他。
  京市到湘西,一千六百多公里。
  就算坐最早的航班,落地后还要再转几个小时崎岖难行的山路。他是怎么在短短一个晚上,从云端的检察院办公室,降落到这个地图上都快找不到名字的偏僻山村的?
  这期间,他动用了多少关系,打通了多少环节,又舍弃了多少睡眠?
  她不敢想,也无需去想。
  她只知道,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起,那座吞噬了无数少女、让她昨夜噩梦连连的黑色大山,仿佛都失去了所有狰狞。
  天,亮了。
  她像个终于找到归巢的幼鸟,将脸埋进他带着凉意的风衣里,贪婪地汲取着那份令人心安的气息。所有的坚强,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尽数卸下。
  “爸爸……”她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像在撒娇,也像在告状。
  秦奕洲的心像是被一只手轻轻攥了一下,微微泛疼。他抬起手,掌心干燥而温热,克制地抚了抚她的发顶。
  “进去说。”他揽着她的肩膀,半强制地带着她往屋里走,动作间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她脖颈和小臂上那些被碘伏染成褐色的划痕,眸色瞬间沉了下去。
  剧组的导演和制片人,此刻才如梦初醒,连忙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那副谄媚又惶恐的样子,与昨天事发时的冷漠傲慢判若两人。
  “这位先生,您是……?”制片人挺着啤酒肚,小心翼翼地试探。
  秦奕洲带来的一个随行人员立刻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拦住了他:“秦检察官要办案,无关人等请回避。”
  “秦……秦检?!”
  制片人脸上的肥肉猛地一抖,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他在京圈混迹多年,自然听过京市秦家的大名,更知道秦家那位最年轻、也最铁面无私的精英检察官。
  他怎么会来这里?!
  所有人被惊得说不出话。
  村口那条唯一的泥路上,又传来一阵引擎的嘶吼。一辆漆皮斑驳的警用吉普车,像只年迈的老狗,哼哧哼哧地冲开晨雾,一个急刹甩着满车泥点,停在了秦奕洲那两辆一尘不染的黑色公务车旁。
  车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一个穿着不太合身警服、略有些谢顶的中年男人连滚带爬地跳了下来。他手里还捏着半个肉包子,看到秦奕洲的瞬间,像是见了阎王,手一哆嗦,包子“啪嗒”掉在了泥地里。
  “秦、秦检!”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过来,一边跑一边慌乱地整理着自己的警帽,跑到秦奕洲面前,一个立正,敬了个还算标准的礼,额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我是落溪乡派出所的所长,我叫王建军!实在对不住,我们也是刚接到市局的通知,路不好走,来晚了,您千万别见怪!”
  秦奕洲没看他,甚至没理会他的敬礼。他的目光,始终落在秦玉桐被划伤的手臂上,过了会才开口:“王所长。”
  “哎!在!”王建军腰弯得更低了。
  “昨晚,我的当事人,在这里,遭遇了持枪绑架和故意杀人未遂。”“当事人”三个字,清晰地界定了他们的关系,也划清了公与私的界限。
  王建军的冷汗“唰”地一下就下来了,后背的警服瞬间湿透。
  持枪、绑架、杀人未遂……这任何一个罪名,都足以把他这个小小的派出所所长的前途碾个粉碎。
  “我听说,”秦奕洲终于抬眼,金丝眼镜后的眼神晦暗不明,“你们这里,每年都有失踪人口,最后都不了了之。”
  王建军的嘴唇开始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当然知道,这后面涉及到的一系列利益链……他不敢再想。
  “封山。”秦奕洲下了第一道命令,“成立专案组,由市局派人主导,省检全程督办。另外,”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不远处那座被晨雾缠绕的后山,“调武警过来,配合搜山。”
  那个平日里在乡里作威作福的王所长,此刻像个鹌鹑一样,除了点头,一个多余的字都不敢说。
  秦玉桐靠在秦奕洲怀里,听着他冷静清晰地安排着一切,将那张笼罩在整个落溪村上空、由人情和地方势力织成的无形大网,用最锋利的权力之刃,毫不留情地撕开一道口子。
  周锦川用的是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以暴制暴。而秦奕洲,他站在阳光下,用的是规则和秩序的力量,却能掀起比任何暴力都更彻底的风暴。
  “爸爸,”秦玉桐拽了拽秦奕洲的衣袖,“我那个朋友……他昨晚,可能也进山了。”
  秦奕洲低头,狐狸眼微微眯起。
  他没有追问是哪个“朋友”,也不需要问。能让她在这时候还惦记着、甚至不惜在他面前流露出担忧的,还能有谁?
  “王所长,再加一条,搜寻一名失联的剧组男性演职人员,周锦川。”
  王建军哪敢怠慢,点头哈腰地立刻去传达指令了。
  搜山队很快集结完毕,除了本地派出所的民警,还有从市里紧急调来的刑警,以及荷枪实弹的武警。队伍整装待发,肃杀的气氛将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片低气压下。
  秦玉桐看着那条通往后山、已经被踩得泥泞不堪的小路,挣开秦奕洲的手,想也不想就要跟上去。
  “我也去。”
  她还没走出两步,手腕就被人从身后扣住。
  秦奕洲站在她身后没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穿透了她所有的故作坚强和焦躁。
  “我认识路,我知道大概是哪个方向!”她急切地解释,带着几分祈求。
  “小乖,听话。”他很少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
  不是平日里那种带着宠溺的纵容,也不是教导她时的温和,而是绝对的、不留余地的命令。
  “你去了,是添乱。”他不动声色用指腹摩挲了一下她纤细的手腕,那里还残留被人捏出的淡淡红痕,眸色又沉了几分,“在这里等我。”
  说完,他松开手,转身对身边一个一直沉默着的年轻下属吩咐道:“看好她。”
  那个年轻人立刻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对秦玉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姿态恭敬却也强硬。
  秦玉桐站在原地,看着秦奕洲的背影汇入那支专业而冷硬的队伍,消失在晨雾弥漫的山林入口。
  她第一次感觉到,这个男人温柔的掌控之下,是何等坚不可摧的意志。
  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
  *
  山里没有信号,一切消息都被隔绝。秦玉桐像失了魂,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仿佛一座望夫石。
  导演和制片人几次想过来跟秦奕洲套近乎,都被他那冰冷的气场和随行人员挡了回去,此刻只能缩在一旁,坐立难安。剧组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没人敢大声说话。
  行止端了一杯热腾腾的红糖姜水过来,在她身边坐下,小声地安慰着。
  她的目光,却忍不住偷偷地往不远处那辆黑色的公务车瞟。
  秦奕洲并没有进山,他站在车旁,正跟几个市局的领导低声交谈着什么,侧脸的线条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利落。
  “玉桐,”行止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分享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你爸爸……好年轻啊,而且好帅……我刚才都不敢看他。”
  那是一种超越了皮相的英俊,是权力、学识和常年身居高位养出的气度,糅合成的一种极具侵略性的男性魅力。
  秦玉桐闻言,一直紧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松动了那么一丝。
  心里有点痒,又有点莫名的……骄傲。
  她“嗯”了一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那是她的爸爸。
  是这世上,唯一能让她在任何绝境下,都无条件信赖和依靠的人。
  导演在那边跟几个副导演商量了半天,终于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来。
  “那个……秦小姐,”他搓着手,一脸的谄媚,“您看,这搜山估计还得一会儿,咱们……是不是可以先把一些简单的在村里的镜头给补了?不耽误您太多时间,就几个……”
  不等秦玉桐回答,不远处秦奕洲的目光已经扫了过来。
  导演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了。
  秦玉桐却站了起来,“可以。”
  她不能一直这么坐着,否则会疯掉。做点什么,哪怕是演戏,至少能让大脑暂时摆脱那种失控的焦虑。
  补拍的镜头,恰好是她和季扬的一场对手戏。
  场景很简单,就在打谷场旁边的一小片菜地里,两人蹲着择菜,说几句无关痛痒的台词。
  季扬的状态很不好。
  他一直站在人群的外围,像个局外人一样,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看着那些带着枪的武警,看着那个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发号施令的男人,再看看秦玉桐。
  昨天,他还天真地以为,自己送出的那个用艾草和薄荷做的香囊,能给她带去一丝慰藉。可现在,那个拙劣的手工香囊,在他眼里,变得可笑又寒酸。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有时比山与海的距离更遥远。
  他生在淤泥里,为了母亲的医药费、姐姐的学费,每天都在挣扎。而她,却像是生活在云端,有那样一个……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足以让所有人俯首的父亲。
  开拍后,季扬频频走神,一句简单的台词,念了三遍都错了。
  “季扬,看镜头!情绪!拿出你昨天的状态来!”导演在监视器后头焦急地喊。
  季扬抬起头,对上秦玉桐那双清澈的眼睛。
  她没有丝毫不耐烦,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然后用口型无声地提示着他的下一句台词。
  她的眼神依旧干净,没有同情,也没有怜悯,只是一个专业演员对另一个演员的帮助。
  可这份平静,却比任何鄙夷都更让季扬难受。
  因为他发现自己心里住进了一只甲虫。
  它有着无法融入人群的甲壳。在她面前,总是下意识地缩起身体,害怕被听见心里那只甲虫窸窣爬动的声音——那是他的心跳,他的渴望,他所有因她而起的笨拙与慌乱。
  同时他害怕它突然从看她的眼神里、从颤抖的指尖爬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她讨厌虫子,也会讨厌他。
  他连被当做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最后的结局一定是被当成垃圾,清扫出去。
  “对不起。”季扬低下头避开她的眼睛,声音艰涩。
  “没关系,”秦玉桐轻声说,“我们再来一次。”
  她靠得近了些,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草药清香和她自身体香的味道,萦绕在季扬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