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了一整天的屏幕，还全是字，韩小闲头昏脑涨，朝后仰倒给自己点舒缓疲劳的眼药水。她打算补完年假的假条就下班。
  沉珂不在，而她的办公室空了一天，另一间主编办公室也同样，想来两位是去总公司了。
  天曜小说城并不自成一家企业，严格来说应该算是智阅科技公司的一项产品服务，公司还有另一个女频小说平台，叫做“山茶文学网”，流量比天曜小点，但也属头部网文平台。在用户看来，智阅是一家做文字内容的企业，但其实这是家科技公司，系统开发部办公室设于市中心的总部大楼内，而编辑部则只能在租金稍便宜的副中心办公楼里，说的难听点，天曜君和山茶姑娘在总部，真人编辑们在分部。
  分部的韩小闲下班了。
  有人在等她。
  韩小闲在下降的电梯里开着手机前置摄像头整理头发，理来理去不满意，最后意识到不是头发的问题，是她过度摄入文字量，眼神呆滞了。
  其实呆就呆了，他们不是老朋友么，老朋友见面有什么好讲究外表的。
  电梯门开了。下班时间，地下停车场来来回回的都是车，但她一眼就找到了谢修一。
  白色阔版夹克，浅蓝色牛仔裤，靠在深灰色SUV车头，垂着视线回手机消息。完全男明星。
  她当然要紧张了。老朋友现在变成男明星了。
  “小谢！”
  他猝不及防听到她的声音，指尖一滑把手机搞掉了，他慌张地看了她一眼，飞快蹲下捡手机，然后起身立正。
  明星氛围感顿时全无。
  韩小闲走过去，近距离的谢修一让她脑子里闪回一些旖旎的画面。她好像也有点拿不住手机了。没话找话：“新买的车？”
  “不是，叫、叫人从老家开过来的。”
  “哦……我看你都换上这里的临时车牌了。”
  “今早刚办。”
  然后他们便沉默了。
  “你……”
  “我们……”
  韩小闲笑了笑：“你先说。”
  “你吃饭了吗？”他问。
  她想说的是同一件事。
  “没呢，你呢？”
  他摇头。
  “小锅米线吃不吃？”
  他点头。
  于是韩小闲坐进谢修一的副驾驶。她看着他发动，在地图APP里输入她报的店名开始导航，换挡，单手转方向盘，不禁恍惚。她离开老家那年，谢修一连驾校都还没上呢。
  小锅米线在一条单行道小路上，正是饭点，汽车、自行车、行人混杂在窄窄的道上，谢修一看准街边停车位有车要离开，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把他的SUV侧方进去。韩小闲叹为观止。他便又害羞，差点忘了锁车。
  两人慢慢踱到店门口，韩小闲拎来两只塑料板凳，他们齐齐坐下，排队等位。韩小闲纠结如何开口谈前两天发生的事，却听谢修一道：
  “这里像河滨路。”
  河滨路是他们初中后门的一条小路，单行道，上下学的时间非常拥挤，尤其到放学，来接孩子的家长把路围得水泄不通，还有像雨后春笋般长出来的街边摊，香酥鸡、煎饼果子、里脊肉、羊肉串，窄窄的街道上热闹非凡。
  “这么一说是很像诶，虽然开的店铺完全不一样。”韩小闲怀念道，“我还记得那时候你喜欢吃摊上的羊肉串，阿姨担心食品不卫生，吓你说那些羊肉串都是猫肉做的，你难过了好久，好一段日子里连小区里的流浪猫都不敢看。”
  谢修一笑起来：“我大学才知道，街边的便宜羊肉串是用猪肉做的。”
  “原来是猪肉！那安全了哈哈！所以你现在又吃了？”
  “嗯。”
  他们聊起以前的事来。
  韩小闲不是个恋旧的人，相反，她很达观，既不沉湎于过去的悲伤也不陶醉于曾经的成就，总是向前看的，但不知道是因为“河滨路”这个词引发了某种旧时的情绪还是她太久没和人聊过从前了，小时候的回忆一口气朝她涌过来，带着无数她都不知道自己还牢记着的细节。
  “小谢你还记得吗……”她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这句开头语，直到米线都凉得影响口感了。
  结果等再次上了车，韩小闲才想起来，关键的话还没有讲。
  或许她根本也不想讲。她是喜欢界限分明的，性是性，爱是爱，她只要前者，后者太重了，她担不动，她的一贯做法是直说，“我就是这样的人”，可她不能和谢修一直说。
  偌大的乙市，她尚未过完成年生日的时候就来了，那么多年过去，她也没在这里找到归属，连真心朋友也没交到几个，好不容易谢修一来了，万一她的坦诚把他吓走呢？她承受不起这代价。
  睡都睡了，难不成聊几句天就能把已发生的事实给取消不成？
  韩小闲逃避心理大爆发，回过神来都已经回到她租住的小区了，自然也没意识到，谢修一压根没问过她具体住在哪。
  “那个……小谢……”
  谢修一把车熄了火，车内灯自动亮起，像《回到过去》里唱的，“一盏黄黄旧旧的灯，时间在旁闷不吭声”。
  谢修一闷不吭声。
  韩小闲鼓起勇气：“你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些他错过的她的岁月，那些羞于表达的感情，那些经由时间发酵愈发刻骨铭心的东西，岂是叁言两语可以说完！
  而他们却已有了肌肤之亲！
  韩小闲解开安全带，对着谢修一深深低了头：“真的很对不起！我也不知道那天我是怎么了，一时冲动就……”
  她说是一时冲动呢。谢修一突然释怀地笑。也是啦，如若真的两情相悦，又怎会错过这么久？
  谢修一：“没关系。”
  韩小闲怯怯地抬起头，弱弱地问：“那我们要不要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谢修一神色一僵：“不要。”
  况且这不是要不要的问题，这是不能。他不能当做那天的事没有发生过。韩小闲这么说是因为她能吗？她以为自己是什么古早言情小说里的女主角，给男主留下销魂一晚就跑路吗？
  “那要怎么办啊……”韩小闲愁眉苦脸，“你看起来不适合这种关系……”
  “不适合哪种关系？”
  “就……炮友……”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原来这就是韩晓娴现在的样子。他扪心自问能不能接受，可不能接受又怎样，她是韩晓娴。
  他说：“没有不适合。”
  韩小闲：……？
  她不敢细想谢修一的言外之意。
  “不、欸……总总、总之你还是再想一想吧！我就先回去了！明天还要上班呢！拜拜！”她几乎是跌出车外。
  然后发现谢修一跟出来了。
  他这是要干嘛？！不至于当下就要实践他的态度吧？！
  韩小闲：“还有事……？”
  谢修一面无表情：“回家。”
  韩小闲：？
  “昨天租的房子，”谢修一指了指自己脚下，“就是这个小区。”
  韩小闲倒吸一口凉气。对啊！她给他找的中介就是她的中介！是小区附近的中介！手里有的房源当然就集中在这里！可他不是……
  韩小闲：“你不是要去市中心上班吗！”
  谢修一：“这里租房给车位。”
  好的。一句话解答了她所有的疑问。
  “晚安。”谢修一说完，抬腿走向另一栋楼，在韩小闲的目送下刷门禁进去了。
  余下韩小闲在风中凌乱。
  日历又翻过一天。
  赤脚回来了。